同學們聽了這話都鬨笑起來,沈赫面對男生的譏誚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接過男生手裡的彩筆。
學生們都好奇地圍攏來看,隨着沈赫手中彩筆高低起落,臉上漸漸顯出讚歎的神色,漸轉折服。沈赫只畫了一半,便將筆又丟還給那男生,可只僅僅半副畫就讓他們領略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赫拍拍手道:“你瞧瞧!我這銅臭的手畫出的畫與你們這些不銅臭的手畫出來的相比,如何?”
學生們面有慚色,方纔出言不遜的男生更臊得滿臉通紅。
看着沈赫桀驁不凡、意氣風發的模樣一點不輸給那些個年輕氣盛的學生,岫螢滿心的自豪,誰說赫少爺一無是處,他的許多好處不爲人知而已。
他們下山的時候,那般學生也揹着畫框下山來。當初取笑沈赫的那個男生追上來叫住岫螢。他將沈赫畫的那幅畫上了色,撕下來交給岫螢:“這個送給你留作紀念。”又對沈赫鞠了一躬,“先生,我今日又多拜了一位老師,受教了。”
沈赫嘴角一勾,露出玩世不恭的本相。“我可不敢當你老師。”他想,誤人子弟倒是他的強項。言罷轉身悠哉而去,岫螢衝那男生笑着道了謝,捧着畫忙去追他。
離了山中,立在山腳出口處回頭望,大千山的溝溝壑壑、青山綠水以及峰頂縈繞繾綣的水霧都無不讓人憧憬。
岫螢忍不住問道:“少爺,你說,我們若能生活在此山中,該有多好。”
“你打柴來我織布嗎?”沈赫想是玩累了,神情憊懶地打了個哈欠,心想這山好是好,可是沒有福壽膏啊!
沈赫帶着岫螢將整個百巧鎮的風光都看了個遍,心情頗好,回到旅店又是廝磨溫存。別人眼中儼然一對神仙眷侶,少年夫妻新婚燕爾如膠似漆。連旅店的老闆、夥計都將岫螢喚作沈太太。岫螢起初還覺不好意思,卻又無從解釋,便也甘之如飴。沈赫也從無異議,每次進出,別人口裡一口一個“沈先生”“沈太太”地叫着,沈赫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岫螢便也漸漸心安理得起來。
這樣的日子無憂無慮,然有一天早上,岫螢打開包袱,發現他們的錢所剩無幾,才突然擔憂起來。
他們是不是要一直在百巧鎮這麼住下去?今後怎麼辦呢?錢都花光了該怎麼辦呢?
岫螢眉頭緊蹙,“哎”地長嘆一聲,發現自己手上戴的戒指和手鐲,耳朵上還有兩顆瑪瑙鑽,她都取下來用手帕包好。另外,她不得不精打細算,跟老闆商量着以後的飯菜和開水都不必人送,她自己取拿,房間不必叫人每天打掃,也不用人鞍前馬後地叫車,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自己做,況且以前在沈府都是做慣的,這樣倒可以省下一筆小費來,頂一天的房錢了。
可是漸漸地,她發現店裡的人對她並不像先前那般熱情殷
切了。
沈赫常常出去訪友,回來時岫螢跟他商量着是否搬到樓下的房間去住。沈赫奇道:“住的好好的爲什麼要搬?”
岫螢撒了一個謊道:“掌櫃說屋頂漏水,乘這幾日天晴,修理一下瓦片,樓下有空房間跟這裡差不多,才讓我們搬到樓下去住。”
沈赫眉頭皺了皺沒有說話,他似乎也料到了樓下的房間要比這裡便宜許多。他們的餘錢已經不多了。等錢用完了怎麼辦呢?回到沈家去嗎?不,不回去,這個冷冰冰的家有誰會希望他回去?父母去世後他就成了個孤魂野鬼,再無容身之地了。他就不信離了沈家他就活不下去!
岫螢看沈赫只是坐着不說話,終於還是走到樓下到登記處換房間。換房很順利,不過是吃了幾記白眼,有夥計跟着她上樓收拾東西,還沒有收好掌櫃就來催,岫螢忙將他拉到屋外。掌櫃往屋子裡瞧了瞧,臉上是十分鄙夷的神色,沒錢擺什麼闊氣呢!他冷哼一聲,看岫螢一臉哀求,只得小聲道:“快點,有客人入住了。”
岫螢陪着笑臉說謝謝,回到屋內隨意打了幾個包裹到了樓下的房間,夥計一路跟到樓下站了半天,她纔想起來沒給小費,摸了幾張小票給他。他們一入住就是這個夥計跟前跟後地伺候,沈赫打賞他小費也從不手軟,岫螢知道這次給的少,但實在不能不精打細算了,索性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黝黑的一張臉,捏着角票嘿嘿地憨笑一聲,就出去了。反倒是岫螢臊得滿臉通紅。
沈赫坐下來罵道:“狗眼看人低。”
岫螢笑道:“少爺別生氣,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說着便收拾行禮。
晚飯是岫螢自己到廚房去拿的,伙房得知沈赫換房間的消息,伙食也降了不止一級,本來三葷兩素一湯,如今只有一葷兩素外加一碗蛋星子沫子都見不着的鹹菜湯。沈赫氣得將筷子重重按在桌上。
“少爺怎麼了,是菜不合胃口嗎?我去廚房換一些。”
“不必了。”沈赫重新拿起筷子,可是遲遲就是下不了筷。
岫螢在蒸鯽魚碗裡夾出一塊魚臉肉來給他:“少爺,這魚還算新鮮,是我看着廚房現殺的,你嚐嚐。”
沈赫神情懨懨的,夾起魚肉要吃,一股難聞的土腥味,他一下甩在桌上,扒了幾口飯就休息了。岫螢見他似乎是累極,也不敢再多言語,輕輕幫他脫了鞋襪,打了水來給他擦洗。忙完後,她靜靜地坐在旁邊看了他半天。他瘦了,眼窩都出來了。他的少爺一輩子養尊處優,何曾受過苦呢?哎。她輕嘆一聲在他身邊躺下來,額頭輕輕抵着他的背,暖意融融心裡還是踏實的。她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赫少爺。”沈赫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抱住了她。
岫螢睡到半夜就醒了,因爲被沈赫哼哼唧唧吵醒了。沈赫蜷曲着身體縮在裡側,渾身打顫。岫螢嚇了一跳,趕緊叫他:“赫少
爺,你怎麼了?”伸手探他額頭,卻被沈赫下意識地躲開了。
“赫少爺。”岫螢扳過他身子,只見他緊閉雙目,眉頭皺成山形,牙關緊咬,似乎在忍受極大的酷刑。岫螢心下一顫,接連問道,“少爺,你那裡不舒服?少爺,你是不是生病了?那裡痛啊?”
沈赫沒有做聲,岫螢發覺他身體微微顫抖着,忙去探他額頭一片冰涼,早已被汗水浸溼。
“赫少爺……”岫螢縮回手,楞了楞,伸過手抱住沈赫,“少爺,別怕,有我在。少爺,你會熬過去的。”
沈赫抓住她的手緊緊捂在胸前,閉着眼睛喃喃地叫:“岫螢,我難受,我渾身都難受,岫螢,我快死了,我要死了。”
他的手抓的很用力,岫螢知道他肯定非常難受,可又不能分擔他的苦痛。她見不得他皺眉,更聽不得他說死。那比殺了她還叫人害怕。
小時候,她見過隔壁李大叔煙癮發作時候的樣子,在地上打滾嚎叫,指甲把皮肉都摳出血來,李大嬸沒有餘錢給他買菸了,只有哭着求他再忍忍。可李大叔忍不了,一頭撞在炕壁上,李大嬸嚇傻了。可他沒有撞死,頭上撞了窟窿眼,血水咕嚕咕嚕地冒出來。他是在煙癮的折磨中死去的,七尺高的壯漢子,死的時候只剩下六十幾斤,皮包骨頭,儼然一副骷髏架子……
那模樣她瞥了一眼,卻過目難忘。她不敢想象沈赫也會變成他那個樣子,太可怕!
“赫少爺。”她顫抖着喚了一聲,一隻手從沈赫脖子底下穿過,緊緊抱住他,希望給他力量,減少他的痛苦。沈赫咬緊牙關,緊緊抓住岫螢伸過來的手臂,岫螢只覺得他的手指都要扣進她皮肉裡去了。可是她依舊不敢動一下,她在心裡叫着:“赫少爺,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去吻他的脖頸,吻他的耳背,笨拙地引逗他,因爲她心裡害怕。
沈赫終於迴轉身抱住她,回吻她。心裡想:一切都會過去的,有岫螢在,一切都會過去。
可是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好像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各種蟲子,從毛孔鑽進體內,到處爬到處咬,他抓不到撓不到,於是更用力地吻着岫螢,撕扯她的衣服。
裂帛如人嘶啞的喉嚨發出的悲鳴,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正在被撕開,被不知名的蟲豸分食,像一張發黴的畫,千瘡百孔。
“岫螢,救救我……”
岫螢不知道該怎麼救他,她的衣服被撕破的時候,皮膚被扣子還是他的指甲劃破,火辣辣的疼。可是她顧不得。
“赫少爺……”她帶着哭腔喊他,緊緊抱住他。她真怕,真怕失去他,真怕他會像昨夜一樣突然跑掉。如果出嫁前一刻,她沒有在遊廊上遇見他,那麼她就永遠與他失之交臂了。
這才真的可怕!
“岫螢,我,我受不了了,我們還有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