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螢不可置信地跟着叔叔往後院去,怕人發現,後院的柴房裡燈都沒點,黑燈瞎火的。宋鞋匠先到門口,輕輕敲了幾下門:“我來了,開門。”就有人從裡面把門打開了。
她跟在叔父身後進去,屋子裡站着個陌生人,她倒是嚇了一跳。一個高大的黑影子跟宋鞋匠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話,便轉身去點了根蠟燭。叔叔道:“別怕,他是劉生才,以前在我們隔壁開大蒜鋪子的,你忘記了?”
劉生才,這人倒是她未成婚的夫婿啊!岫螢想起前塵往事來,不由紅了臉,支支吾吾道:“那人呢?”
劉生才往左邊柴火堆努嘴道:“在那呢。”
岫螢循着微弱的燭光看過去,那人被捆綁了手腳,嘴巴也綁了布條,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正盯着岫螢,眼神裡閃着羞慚。
岫螢過去撕開布條一看,果然是羅新覺,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羅老師,怎麼會是你?”
“這幾天沈家發生了太多的事,亂哄哄的,他就乘機偷了這畫,可不巧被我給攔下了。”劉生才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副畫卷,遞給岫螢。岫螢展開看正是雙燕樓書房掛着的空山新雨圖。
“這……”
她還來不及詫異,只聽宋鞋匠一指羅新覺道:“羅新覺,真名愛新覺羅?啓閏,是孝郡王第五子,對不對?”
羅新覺逃避開岫螢的目光,埋着頭一聲不吭算是默認了。
“你還真是滿人!”岫螢恍然大悟,可又不解道,“你既然是郡王的兒子,怎麼會去偷畫?你要這畫做什麼?”
她雖聽沈赫說過,沈家祖上沈左是個大畫家,一生只作了一組四引圖,可卻價值連城。沈家只藏了這一幅煙雨圖,其餘三幅卻都不知遺落在何處了。但就算這畫再值錢,也不值得爲了它淪落爲盜賊。
宋鞋匠往凳子上一坐,架起一隻腳,不屑道:“身爲皇族後裔,卻做起了盜賊的勾當,真是江河日下,看來溥儀也是氣數已盡,僞滿也撐不了多久。”
“閉嘴!”羅新覺被銼到痛處,掙扎着站起來,咬着脣,看了一眼岫螢,又惡狠狠地看向宋鞋匠,道,“郡王的兒子又怎
麼樣?我只是庶出,我娘不過是府裡買來的一個丫頭。”說着話,想起自小看着母親受的種種苦,神色一轉忍不住紅了眼眶。他手被捆着,擡起胳膊蹭了一下臉,可是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柴房小,他躲都沒地方躲,幸虧屋裡昏暗,燭火照不盡他的臉。
孝郡王好色,府裡除了福晉、側福晉,還養着一大羣的姨奶奶。羅新覺的母親不過是孝郡王一時興起,被拉進了姨奶奶羣堆裡去,不幾天就丟開了。
他娘老實溫順,說話都不敢大聲。羅新覺生下來就跟着福晉過,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一聲娘。府裡頭女人多,孩子也多,福晉自己都有兒有女的,根本顧不上他。他娘想他,看他冬日裡衣裳單薄也無人照料,心疼得緊卻不敢聲張,省吃儉用買了料子來做,大冬日裡,一夜一夜,一針一針縫出來,福晉的孩子們一人一套,都是華麗的綢子面,軟鵝絨裡子,他的卻是尋常緞子,只是裡頭多夾了些棉花。
郡王府裡規矩多,連給自己的孩子作身衣裳都得這麼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可想而知母子的日子過得該有多艱辛。
他自小就盼着能夠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帶着母親離開王府,遠走高飛。可母親總是笑着對他說:“哥兒可不許說這樣的傻話,你是王爺的兒子,王府是你的家,你要走到哪裡去?”
是呀,時局混亂,國家動盪,他能到哪裡去?
他來到南方,機緣巧合之下,得知沈家有一副溥儀想要的畫,只要拿到這幅畫,在皇帝面前立了功,就算不給他世襲了王位,至少可以給母親求一個誥命。他幾次痛下決心,幾次又猶豫不決,反反覆覆,拖拖拉拉直到今天,大家都不在府裡,他上樓找德馨小姐授課,看到東牆上的畫,鬼使神差地就拿了下來。卻不想還未出門,就被劉生才截住了。他悔他痛,悔的是受了那麼多教育,秉承所謂高貴的血液,卻做下如此不敢下作的勾當。痛的是他沒有辦法改變命運,沒辦法讓母親這麼多年來受的苦得到補償。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岫螢心有不忍,俯身勸道:“羅老師,我知道你肯定只是一時糊塗——”
她話還未完,羅新覺猛地擡
頭看她,忽地嗤笑道:“不,我不是一時糊塗。我知道你跟沈家的關係,所以故意接近你,藉故進入沈家好伺機拿到這幅畫。”
岫螢不相信地搖搖頭,道:“羅老師,你是個大學生,見過世面,就是人們常常說的進步青年,我心裡敬你佩你。你真的覺得這幅畫能夠改變你母親的生活嗎?就算她得了誥命又怎樣?還不照樣生活在王府裡嗎?還不照樣是你阿瑪那麼多老婆中的一個?以前,你總跟我說要打破現在的一些陳腐舊規,你說這天下應該衆生平等,人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你說的世界那麼好聽,我心裡都非常向往,我憧憬你說的那個未來——天下爲公,民主自由。”她抿了抿脣,說得自己都有些激動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內心也有這樣的渴望,不由悄悄紅了臉。她把煙雨圖遞到羅新覺面前,“羅老師,畫掛在牆上不過就是個裝飾的死物,如果這死物能夠幫助活着的人,那麼我今天就斗膽替我們少爺做個主,這煙雨圖你拿去吧。”
羅新覺擡眼,不可思議地看向她,昏暗的燈光依舊遮不滅她眼中的誠懇,頓時讓他無地自容起來。
岫螢說的對啊,他一向崇尚積極奮進,卻奢望用一張畫來扭轉人的命運,他這個想法跟王府裡的陳腐氣息有什麼不一樣?
他有什麼資格跟別人說什麼自由民主?有什麼資格談論什麼新世界?他修禪不已,垂下頭懊惱地只顧搖頭卻啞口無言。
宋鞋匠和劉生才唏噓不已。
宋鞋匠因爲羅新覺是岫螢帶進府裡來的,也不好直接拿了他去告訴沈赫,所以悄悄拉了侄女來,看看怎麼辦。
岫螢心軟,看羅新覺這副模樣,念及他以前對自己的幫助,對叔叔道:“羅老師也是有苦衷的,好在畫沒丟,乘大家沒發現,你悄悄地把畫放回去。就饒過羅老師這一回吧。”
宋鞋匠回頭找劉生才,問道:“你看怎麼樣?”
劉生才哪裡有什麼見識,一切都聽宋鞋匠指揮,就道:“你看着辦。反正畫也不是我的。我只是負責看住畫,沒丟就行。”
宋鞋匠點點頭,岫螢將畫交給他,道:“你先悄悄地把畫放回去。這裡就交給我來處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