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隱約的雷聲從天邊傳來。雲兒似乎聽到了指令,都聚在一起,隨之越聚越多,不一會兒就成了墨色。電閃和雷鳴也漸漸頻繁起來,閃電一個比一個疾,雷聲一聲比一聲響。
突然之間,大雨瘋狂地從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來。
“娘娘,這裡溼氣重,太醫說您腰不好,最好不要在這裡久待了。”
“阿華,你跟了哀家幾年了?”太后微睜着眼,倚窗問道。
“回娘娘,奴婢自從娘娘三歲時跟着娘娘,如今算來已有四十三年華了。”旁邊站着的華嬤嬤一邊答道,一邊將毯子輕輕蓋在太后的腿上。
“那哀家入宮又有多久了呢?”
“娘娘十六歲入宮,現在已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啊……”太后嘆了口氣,“這三十年來我看慣這宮中經歷的風風雨雨,後宮女子的爾虞我詐,看着他們由盛極一時走到最後的衰敗……三十年了……我也看膩了……”
“娘娘……”華嬤嬤有些擔憂。
“唯一能和我說說話的也只剩下你了,阿華。”太后放下身段,像曾經很多時候向華嬤嬤吐露心聲。
“那個姑娘怎麼樣了?”太后突然扯開話題道。
“柔兒她……被陛下囚禁在雨妍閣中,外面有羽林軍的人守着,不得任何人靠近一步。昨日……因爲有刺客闖入雨妍閣,一個整個守衛小組全都在那兒被殺害,這件事導致陛下大怒,下重令嚴禁任何人靠近雨妍閣,就連一隻鳥也不放過。”華嬤嬤答道。
“懿兒……我的懿兒,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酷無情。阿華,你說他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怪我當年爲了一己私利將年幼的他送往雲煙國當質子?”太后捂住臉,哭的像個孩子,哪裡還有平時那個果斷精明的太后形象。
華嬤嬤跪下身,粗糙的手掌輕輕握住太后的手,安慰道:“太后,您別太自責了,當年若是您不把年幼的陛下送到雲煙國做質子,恐怕現在陛下早已在當年被那些妃子們給害死了。”
“可我現在寧願他當年留在我身邊成爲那些妃子們的犧牲品,也不願像現在一樣毫無人性。”
“太后……”
“阿華,我明天想見一見柔兒。”
“可是太后,陛下那裡……”華嬤嬤欲言又止。
“唉……”太后無奈的嘆了口氣,手顫顫巍巍的從衣袖中摸出一個令牌,“這令牌代表了太后的權力,若是當今陛下還和我有一絲血緣關係就實現我最後一個願望,其他,我也別無所求了。”
“是,太后。”華嬤嬤答應道,小心翼翼地帶着令牌,離開了太后所住的慈寧宮。
走時,她回望了一眼那悽清的宮苑,不由深深嘆出氣,當年的慈寧宮是何等繁華,來來往往的下人和拜訪者絡繹不絕,可如今卻早已門可羅雀。年華漸逝,流年依舊,卻是繁華不再。
誰都不知道,可誰都似乎看清,慈寧宮已經像太后本人一樣筋疲力盡,正一步步走向它的終結。
翌日,被雷王嚴令嚴防死守的雨妍閣迎來了它有史以來的第一位拜訪者——太后。一時之間,流言蜚語就傳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分爲兩派,但無疑都是關於太后此次前往雨妍閣定是與清瀟郡主談論定親之事。一方認爲太后是去勸說郡主放棄,而這一方主要是那些有自家千金進了後宮的大臣和聽聞清瀟郡主名聲的百姓;另一方則認爲太后是在給未來的皇后討論下聘禮之事,而這一方主要是那些準備巴結郡主的大臣和遠在雨瀟國雨王那一派人。
而一直被關在雨妍閣的雨柔自然也知道太后要親自上門拜訪的事,只是她不知人們關於她的討論,只是靜靜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銅鏡細擦着一隻已經有些磨損的簪子。
“郡主,太后要來了。”琴兒在一旁提醒道,“您要不要先着裝整理一下?”
“不必,她不喜歡禮節的。”雨柔說着,綰了個髮髻,將那支簪子斜斜的插了上去,再次看向銅鏡時,她經不住愣了一下。
“郡主怎麼了?”琴兒見她怔怔的看着鏡中的自己,不由得問出了聲。
“沒什麼,只是覺得都變了而已。當年……可不是這樣。是什麼時候,這一切都變得這麼陌生了起來?”雨柔用手輕輕地撫上銅鏡中倒映出來的自己,自己變了、世間亦是變了。
“走吧,一會兒太后就要來了。”雨柔突然站起身,向大廳走去,“此次一見,怕是永不相見。”
“琴兒,以前的我總笑時間過得太快,快到我還沒好好玩就結束了,而現在我卻想嘆時間爲什麼過得如此之慢,慢到讓我看到這一絲一毫的變化,明明還沒準備好,卻不得不說再見。”
見琴兒一臉茫然,雨柔不禁微微一嘆:“你也隨畫兒一起去隨緣亭吧。”
“是。”
此時的琴兒並未明白雨柔的言外之意,但幾日之後當她聽說從宮中傳來的消息之後,不禁更加憂慮起來。
似是說好了一般,雨柔剛到大廳,門口便傳來公公尖細的聲音“太后駕到——”,雨柔趕忙走到門口,卻只見太后獨身前來,身後幾米遠處還跟着一個小侍女,絲毫沒有雨柔想象中前擁後簇的景象。聽到大門外有人騷動的聲音,雨柔不禁笑了笑,她大概能猜想到剛剛門口經歷過多麼精彩的一幕。
“柔兒,你長大了。”坐在大廳的主座上,看着不遠處長得越發亭亭玉立的雨柔,太后有幾分欣慰的說道。
“太后娘娘。”雨柔微福下身,很是恭敬的說道。
太后對她行爲言語上的疏遠雖有些不喜,但她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在這深宮之中處處明爭暗鬥,不由得嘆了一聲,對着身後的侍女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見那名侍女猶豫不決,她不禁有些震怒,道:“你是不是不將哀家放在眼裡!”
侍女冷汗直流,連忙跪下解釋道:“沒……沒有,奴婢……奴婢這就退下。”她頭低得更低深怕太后一個不高興將她杖斃,話剛剛說完,便慌慌張張的爬起來,一溜煙兒的衝出大門。
“柔兒,這裡沒有外人,不必太過拘謹。”太后微微笑道,“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叫我鳳琪姑姑吧,叫我太后我還不習慣。”
“鳳琪姑姑。”雨柔依舊福着身,應道。
“姑姑,請您收回這個簪子吧。”雨柔取下斜插在發間的簪子,雙手捧着,遞到太后面前。
“唉,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太后微微嘆了一句,伸手欲要取回簪子。
“柔兒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物歸原主罷了。”
“柔兒,你變了。”太后苦笑道。
“不,姑姑你知道的,柔兒沒變。”雨柔連忙打斷道。
太后用手指輕輕摩挲着簪子,突然往地上重重一摔,瞬間簪子碎成了好幾段。
“你沒變,是啊,你沒有變。”太后向後靠去,仰着頭,閉上眼,似在沉思什麼。
“是這世道變了……”驀然,她說道。
“太后若是不介意,不妨陪柔兒到後院裡的小亭中小歇一會兒。”
“好。”太后點了點頭,起身隨雨柔走到後花園。
被昨夜雨水洗禮過的天空似水般的透明,雨絲輕輕漂拂在臉頰,涼風習習,雨柔和太后並肩走在後院的樹林間,看着嬌豔的花朵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陽光透過葉隙傾灑下來,映射在隨緣亭的牌匾上。
“隨緣心不見,性各本來真。”
“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
兩個人同時出聲,又相視一笑。太后的話,讓雨柔知曉她早已失去了本心;而從雨柔的話中,太后亦明白她只想隨心而過。
“姑姑,讓柔兒爲你泡杯茶吧。”
在靜靜的清晨,一位清麗的少女慢悠悠的生火煮一壺越陳越醇香的普洱,做着與她年齡非常不符的事情。雖然普洱如此珍貴,但對於少女來說,應更喜鐵觀音的清香甘甜,盼着這一生都那般簡單純淨,無多算計。而普洱,是對人生的參悟。而少女對面坐着一位雍容婦人,已暮中年的她早已穿過紅塵諸般煩擾。少女此茶則是爲她所泡。
雨柔將茶倒了七分滿,道:“姑姑,請。”
太后在桌上輕彈兩下,接過茶,輕抿一下,茶味醇厚飽滿,延綿悠長,見杯中茶葉在水中浮沉,舒展,然後綻放,最後歸於平淡,不禁讓她憶起曾經往事。
最初的年少,如剛沁入水中的茶葉,在愛情和家族事業中選擇,徘徊,幾起幾落,沉沉浮浮,茫茫然的勇往直前,幻想着自己的未來。勇敢,無畏,哪怕是沸騰的水中,也會置身無憾。
到了青年時期,在各種各樣的勾心鬥角裡,親身經歷了,懂得了收放自如的分寸。爲了自己的孩子,委曲求全,不問結局,不管困難。
真的到了中年了,年華正好,中流砥柱,卻早已心疲力竭。本想求一世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卻無奈又不得不置身於宮鬥之中,終日不得歡顏。
漸漸老去了,一切歸於平淡。終於靜了下來,靜靜的等一段流年,靜靜的包容着歲月的欠缺,靜靜的執手無言。仿若茶葉與水的最後癡纏,在安靜中,彼此融入了彼此的全部。
一杯茶,漸漸涼了,留在脣齒間的餘香繚繞,甘甜於心。沉浮中,茶葉走過了一季的輪迴。短暫啊,光陰。像極了這杯茶的瞬間。太后亦是愛茶之人,於茶中她遊閱名山大川,於茶中她淡看歲月流逝,於茶中她閒話陰晴冷暖。人世百年,就那麼匆匆過去了,功貴貧賤,亦不過是一段淺薄的光陰。
“柔兒,這世間爲何有那麼多遺憾?”
雨柔沉默了半宿,淡淡說道:“我曾聽高僧說過,這是一個婆娑的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的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姑姑,你還記得小時候我曾問過你世事本無常是什麼意思嗎?”
“記得,我曾告訴你世事本無常便是人心叵測,但如今看來,無常便是有常,無知所以無畏。”
“柔兒,姑姑這一生過得狼狽,姑姑只希望你能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而不是囚禁在這深宮之中。”太后幽幽的嘆了一聲,起身一步一步緩緩向大門走去。
雨柔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想到太后亦是一位愛茶之人。她曾聽說茶人的最後一站是普洱。普洱,在這裡等了你多少年。它不慌,它不忙,爲了遇見你,就在這裡癡癡地等,直到等成了一棵老茶樹。它看慣消長榮辱,江山更替,自是滄桑不言。它閱盡衆生無數,深知人情風霜。默默沉浸在漫長的光陰裡,無須歲月打磨,亦有了氣度,有了韻味,有了品格。
而她選擇這茶只是想讓太后不要畏懼歲月的流逝,雖然時光常常是美好的敵人,但也能成就歷久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