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街市,牌匾被照得明晃晃的,豔陽的淫威下連風也吝嗇,酒館的旗幟一動不動的掛在半空。
挑扁擔的農夫衣服後背深一塊淺一塊汗漬斑斑,車伕用搭在肩上的黃毛巾拭額頭的汗,腳上暗暗使力,黃包車的輪子碌碌輾過路面,空中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你們能不能快點,比女人還慢。”蒲滬濘回頭抱怨,五個青年累得滿頭大汗,看模樣比田裡勞作的農民還累。
“車和腳能比嗎頭兒?”高馳長長吐息,抹去臉上的汗水,甩手,“您要帶我們去哪啊?”
“別怕小夥子,我還能把你們五個賣了不成?”蒲滬濘示意車伕停下,下車與幾人一同步行。
“她是不是想我們請她吃飯?狠狠宰我們一頓?”楚江潯和謝加福竊竊私語。
“她是班頭吶,我們不能反抗的,不然以後日子不好過。”
冉旗也湊過頭:“要不我們給她個下馬威?”
“想一想我們還要靠她照拂兩年,花點錢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靜觀其變。”
在一行人不安的揣測中,蒲滬濘帶他們走進服裝店。
“老闆,有什麼好料子推薦?我要做幾件貴氣的……”蒲滬濘隨意摸着緞子,對一匹墨藍色的燙金花布愛不釋手,“我喜歡這個,給我裁件旗袍。”
“浦教官眼光真好,這是剛到的西洋貨,只有上海買得到,我託了幾層關係才進來。”
“也給他們量量,每人做身布衣。”蒲滬濘對着鏡子弄自己的頭髮,從鏡中衝他們微笑,“畢竟我們是師生,要穿登對一點。”
他們眼睜睜看蒲滬濘從精緻的小包裡摸出幾張錢,和裁縫師傅低語,楚江潯掃了一眼,似乎那是他的錢啊。謝加福也覺得,那是他的錢,每個人都覺得那是自己的錢,內心痛苦不已,他們怎麼一時糊塗把錢砸出去了呢?
“我來給吧。”楚江潯推開蒲滬濘,臉上掛上和煦的笑容,已經把錢摸了出來,他算計好了,花點小錢討好班頭,畢竟還要在她手下兩年,“老闆多少錢?”
裁縫師傅謙謙有禮:“先生,一共一百二十三元,蒲教官是常客。”
菩薩!有如驚雷狠狠劈在楚江潯身上,怎麼這麼貴!他忍住罵人的衝動,轉身衝其他四人眨眼:“別愣着,我們不是說好一起買禮物送老大嗎?快掏錢。”
“對啊,我還以爲你想耍帥一個人先把錢付了。”謝加福邊點頭邊塞錢到楚江潯手上。
“其它布也漂亮,頭兒要不要再挑兩件?” 冉旗誇讚布料漂亮,也掏錢。高馳和高平安本來是要看熱鬧,但大家都給錢了他們也跟着乖乖掏錢,這種爭着拍馬屁的機會誰不懂事誰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幾人心不甘情不願的給錢,心裡對楚江潯的怨恨多了幾分,乖乖任師傅量尺寸。
“你們真是太乖了。”蒲滬濘高興得跳起來,忍住沒捏他們的臉,“那我再做一件,那個顏色也漂亮。”
“那顏色太土跟你不配啊,過幾天他家上新料子我們再來吧。”楚江潯眼疾手快抓着那隻要摸布匹的手,連推帶拉把蒲滬濘帶出服裝店。
“我們找個地兒吃點東西吧,我都有點餓了。”
“想吃東西好辦呀,我們去吃牛肉麪、麻辣兔、豆花、衝餅、玉蘭絲、葉兒粑嘖嘖。”蒲滬濘擦擦流到嘴角的口水,“好餓呀,走吧。”
蒲滬濘對隆昌熟得不能再熟,帶五個學員到一家戲樓聽曲吃東西,店裡小吃齊全,她全點個遍。面對一桌子佳餚,幾個青年不客氣了,大快朵頤,清甜的葉兒粑、嫩爽的豆花……不一會兒盤子紛紛見底。
陽光變得深沉,將杯中茶水照得澄黃,樓裡靜謐,酒足飯飽的客人把目光投到戲子身上。
此行還是有趣的,青年們慵懶的聽曲,只有謝加福時不時望向街坊。
“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下午要和各位文化老師見面。有國學老師、算術老師、醫學老師……反正好幾個,真麻煩。”蒲滬濘伸懶腰起身。
“我們還要走回去嗎?”楚江潯可憐巴巴的問。
“可不可以坐黃包車?”高馳追問。
蒲滬濘聳肩:“當然沒問題,趁今天不訓練好好愛護你們的腿,明天可能就殘了。”
“在正式介紹文化課老師之前我先自我介紹,我除了是班頭,也是你們的社會課老師,驚不驚喜?社會課的核心就是混吃混喝,比如從這次逃賬開始,今天我教你們,下次你們自己來。”
“逃賬不太好吧。”冉旗不動聲色的數樓裡有多少個人,要是逃賬被抓住會不會被打成豬頭。
“所以你們需要社會課的薰陶。跟我做,挺胸擡頭,大搖大擺的走出去,控制好臉上的表情,要兇、不屑,低垂眼簾掃周圍一眼,對就是這樣,小潯潯做得最好,咱們要到門口了,堅持。”
踏過光與暗的交界線,熱浪撲面而來,優美的戲腔被甩在身後,楚江潯冒一身冷汗,要是被人逮着暴揍怎麼辦?打溼的襯衫黏乎乎貼在後背。幾人不敢回頭望,走路的腳步比平時快上一倍。
蒲滬濘還在與他們分享經驗:“腳步放慢,控制呼吸,小謝謝你的臉紅得像番茄一看就是做了壞事,你們仨把汗擦一擦,學學小旗旗泰然自若。就算被抓到又怎麼樣,你死不承認逃賬老闆能那你怎麼辦?他敢動手你們也動手,年紀輕輕的難道打不贏?小潯潯你腿抖得越來越厲害,都停下歇一歇吧。”
“頭兒,人家掙辛苦錢,要不我回去把錢付了吧,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原來你們還有錢,早說嘛,我還以爲你們付不起飯錢才教你們逃賬訣竅,害我走急腳都崴了。散了吧散了吧,你們回軍校,我去醫院敷點藥。”
“要去醫院嗎?”楚江潯大喜,搗蒜似的點頭,“那怎麼能缺個跟班呢,帶我一起啦。”
“那錢……”
“男子漢怎麼斤斤計較的這次忘給了下次來的時候補上就好了。小潯潯,陪我去醫院。”蒲滬濘伸手點幾人,警告,“你們幾個先回去,別瞎跑。”
那不是忘啊,那是坑蒙拐騙。幾人心裡吶喊,但沒人敢出聲。楚江潯若有所思的點頭,冷不丁被蒲滬濘拖走。
等蒲滬濘的背影越來越小,化成一個點,高馳先開口:“我們班頭是不是有點精神疾病啊?”
“我也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我回去把飯錢結了。”冉旗搖頭。
“不用了,我走地時候悄悄在桌上放了錢。可憐江潯被班頭帶走了,他今天才崴腳,還走這麼多路。”
“我也覺得他有點可憐。”
“突然覺得還是訓練好,跑十里路也行啊。”
四人對視,笑起來:“我們先回去,順便給楚江潯帶點糖和傷藥。”
楚江潯不悅的跟在蒲滬濘身後,已經能感覺到腳踝腫了,痛一天已經痛麻了,只要腳步放慢不怎麼看得出瘸。獨處是拍馬屁的最佳時機,他張望兩旁店鋪,尋思能買個什麼有趣又便宜的小玩意討班頭開心。
“你平時住哪裡?親戚家嗎?”
“啊?”楚江潯一時沒聽清蒲滬濘問什麼,湊近些,“你說啥?”
蒲滬濘的目光被旁邊的香水鋪吸引,腳不受控制走去,又退回來:“節制節制。問你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親戚?”
“我?”楚江潯張嘴想回答,話卡在喉嚨,這問題把他難倒了,他不知道啊,不知道家鄉在哪,而且他家被抄了應該沒什麼親人吧,就像個孤兒,孑然一身,連丫鬟叫什麼都想不起來,被戳到痛處的楚江潯微微啜泣,越來越委屈,“我不知道啊,我好像失憶了,我誰也不認識,什麼也不記得了。”
蒲滬濘翻個白眼,鄙夷:“難道你長這麼大連朋友都沒有?”
“這有什麼奇怪的,你一大把年紀了不也沒結婚?像你這麼老的女人通常是四五個娃的媽了。”
“你胡說!”蒲滬濘怒不可遏,右腳猛踹在青年身上,後者趔趄幾步險些摔倒。
楚江潯目瞪口呆打量蒲滬濘的腳,力道十足哪裡有崴傷的模樣。
“哎喲,疼。”蒲滬濘蹲下身捂左腳,表情比他還委屈,“把我累得啊,真不是個省心的徒弟。”
“老大,等我七十歲髮妻死了要是你還孤單一人,我就搬去和你住照顧你怎麼樣?”
“拜託你都要死了就別來折騰我,我會天天燒高香求菩薩保佑你髮妻長命百歲。你以爲喜歡我的人不多嗎?每個月到我家提親的人數不勝數,我以民族未來爲重,爲培養人才而犧牲婚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楚江潯不依不饒:“提親?敢問你家在哪?”
“剛纔那腳是不是踹輕了?”
不知不覺中走出好幾裡地,蒲滬濘帶楚江潯拐進當街一家藥房。藥房除了夥計抓藥還有郎中坐診,遇到醫術高超的郎中看病收費比醫院還貴。
沁人心脾的藥香瀰漫,窗邊四尊小爐上放着砂鍋,白煙嫋嫋,空氣更燥熱了。
櫃檯後的夥計見了蒲滬濘,迎上來:“蒲教官來了,又傷着哪了?張大夫正好今日坐診,請他替您瞧瞧?”
“正好,請他給我這傻徒弟瞧瞧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