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昌,晚上最熱鬧的是燈火闌珊的萬春夜,在成都,哪兒都如萬春夜。
蒲滬濘給楚江潯買鴨舌帽和假絡腮鬍子,裝扮上後捧腹大笑,他們一邊走一邊吃,茶館、戲樓、小巷......吃菌菇抄手、藤椒兔丁、麻辣牛肉、冰心餈粑、雞絲麪條、糖水冰塊......
楚江潯感覺肚皮脹得像皮球,一碰就爆炸,他以前哪吃過這麼多美味。
“老大,你想不想知道這成都最大的歌舞廳是什麼模樣?”
“你想去嗎?”
楚江潯雞啄米似的點頭。
“不行哦,男孩子出門在外要保護好自己,少去是非之地,不是每個人都像你美麗的班頭善良。”
蒲滬濘帶楚江潯在一條路上轉了三圈,依舊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摸出紙條向路邊大嬸詢問。又繞兩圈,他們找到一傢俱樂部,門牌華燈閃耀,比別處更熱鬧幾分。
一進門,煙味撲鼻而來,昏暗的燈光下瀰漫肉眼可見的煙霧,搖骰子的聲音與洗牌的聲音混在一起,每張桌前圍滿人,有穿襯衣的、穿錦衣的、穿長衫的、穿步褂的,戴帽子沒戴帽子的、戴眼鏡沒戴眼鏡的,形形色色。
蒲滬濘似乎也被這樣的場景震住了,看見有些鬍子拉碴油頭粉面男人心生厭惡,下意識抓住楚江潯衣襬,壓低帽檐不讓他張望,直徑下樓。
樓下是扇結實的鐵門,有兩個人看守,蒲滬濘出示一張紙,上面寫了些字,他們點了下頭,推開大門讓他們進去。
大門關上的瞬間,楚江潯掃見其中一人腰間露出槍柄,忽的頓足,拉住蒲滬濘。
這裡人聲鼎沸,看臺分上下兩層,在座不下千人,探照燈交替照射觀衆席,而燈光最照耀的地方,是整個會場中間的鐵牢!
不,那不是鐵牢,是拳擊手的擂臺!地上還有擦拭不掉的血跡!
鮮血!牢籠!絕望!吶喊!
楚江潯眉心跳動,身體開始發抖,他的腳生根了般杵着一動不動:“你要幹嘛?”
“看比賽啊,這是四川最熱鬧的地下拳賽,在座的各位無一不是地位顯赫,咱們能混進來,不容易。”
擂臺上比賽已經開始,雙方選手裹着破舊的纏手帶,你一拳我一腳攻擊對方。起初兩人平分秋色,頭髮長的那個男人攻勢更猛一些,他逮着機會雙手夾住對手的頭,連頂兩膝再補一拳。
“打他!打他!”觀衆異常亢奮,揮拳吶喊。
平頭男人從對手懷中掙扎出來,表情扭曲,血從嘴裡涌出,搖搖晃晃還未看清,被一腳猛踹在臉上,他背靠鐵欄,鼻子也流血。側身躲開攻擊,他大吼一聲,飛撲出拳,速度之快,來勢洶洶。
嚯!長髮男人挨一拳,全場噓聲。
“這個冷蒙也是硬氣,這個節骨眼上敢挑戰日本人,又要死一個。”
“死就死唄,不影響我們,打手多的是,像榜首那個消失這麼久,估計早不知道死什麼地方了。”
拳賽結束,勝利者甩甩頭髮舉起雙手,白色纏手帶被血染成深紅色,平頭男人倒在地渾身是血,被醫護人員用擔架擡出去。
擔架從楚江潯身邊路過,他看見上面的男人,兩頰糜爛,眼周血腫看不見眼睛,胳膊肘往內拐,搖搖晃晃。
他胃裡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所有探照燈聚集照射到一塊巨型紅幕布,上面貼了五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面還有數字,被吊繩拴着的工作人員正在更改第四個名字後面的數字,由96改爲97,後面的1和4沒有變動。
幕布的第一排儼然寫着小楚爺三個字!208勝0負1平!第三和第五是日本人的名字,第四名是一串英文,戰績分別是114勝0負0平、77勝3負1平、97勝1負4平。第二排的名字前面被打硃筆畫叉,戰績爲172勝1負1平。
“那是我嗎?”楚江潯不可思議看着幕布。
“反正不是我。走了,散場人多。”蒲滬濘扯楚江潯的衣袖。
擂臺上的強光又亮起來,勝利者耀武揚威的掃視四周,吐蹩腳的中國話:“中國人,太弱了。”
“你他媽說什麼!”有***起來怒罵。
看完拳賽回酒店,楚江潯心事重重,往事在他眼前重現,他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蒲滬濘呵欠連天:“想起什麼了嗎?”
楚江潯苦着臉,像受盡欺負的委屈鬼:“沒有哎。”
“蠢貨,還是我告訴你吧。”蒲滬濘摸出藥盒,吃下一顆甘草片,“你十三歲加入奔雷門被當成打手培養,十五歲開始打黑拳,戰無不勝一夜成名,三年間無敗績登榜首,奔雷門靠賭拳和生死局賺不少錢,然後你失蹤了。”
“後來呢?”楚江潯滿臉好奇,跟聽說書人說故事似的。
“半年時間,拳手名次更替,奧野右太和三谷悠矢脫穎而出,分別登榜第三和第五,他們的名聲不亞於你當年。不過他們太狠,和他們對擂的非死即傷,記得榜二名字前面有叉嗎?他打敗了三谷悠矢,但被奧野右太打死了。現在沒人敢和他們對擂,也沒人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正重金尋榜首,有人在隆昌認出你,所以你被連着綁架兩次。奔雷門二當家也綁架了你,但畢竟你是他帶出來的人,他見你失憶,不忍心你去送死,又把你放了。”
楚江潯臉色終於凝重:“你怎麼知道這些我都不知道的細節?那我豈不是很危險?”
“我先向米迎海打聽到你和奔雷門有關聯,又到奔雷門打聽到你往事,我真是美麗與聰明並存。”蒲滬濘扶額,徒弟真是個智障,“事態比你想的還嚴重,不光各幫各派要抓你去向日本人討賞錢,軍部也在找你,日本人的行爲讓國人威嚴掃地,軍人不能與日本平民交手,雖然我不認爲他們是平民而是潛入我國的日本武士,軍部把關注點轉到你身上,希望你能教訓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這是代高民和你說的?原來我以前這麼酷,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就是楚江潯?”
“怎麼可能,他又沒給我賞錢。不過我建議你回軍校後別再逃課去城裡玩,下次再被抓我一定不會救你。”
楚江潯沉思,喃喃:“我十一歲流落街頭,十三歲加入奔雷門,中間兩年莫非我都在乞討?”
“要不我引薦你去和日本人打一架,賞錢我倆分。”蒲滬濘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飄,兩人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你燒給我嗎?”楚江潯咬牙,見蒲滬濘打呵欠,把種種疑惑壓回心中,“謝謝老大幫我找回這麼多過去,我要去睡一覺指不準明天全想起來,晚安。”
蒲滬濘很困卻睡不着,坐在牀頭燈光灑下來將她籠罩,不想忘的記不住,想忘的鐫刻心頭。她取下項鍊凝視,吊墜是一枚戒指。
黑夜是大地的僞裝,是萬物修復的最佳時機,如果失眠,漫漫長夜難耐。
砰砰!槍聲不斷,鮮血飛濺,一個又一個人倒下,蒲滬濘嚇得冷汗直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臉色慘白無血色。
砰砰!聲音還在繼續,她看向門。拉開門,外面站着戴眼鏡的絡腮鬍男人,蒲滬濘沒精打采:“你哪位啊大叔?”
“我給你買早餐了。”
“你吵到我睡覺了。”蒲滬濘回身,讓楚江潯進屋。
“西洋人的馬戲團要在成都表演三天,我搞到兩張票,快收拾好去看。”楚江潯把酥油茶和豆腐腦擺好,自己先吃。
“我們今天要軍校,不然向校會罰你掃馬廄,我也跟着遭殃。”
楚江潯摸出四張票:“去內江的火車票我也買了,下午七點發車,什麼都不會耽誤。”
蒲滬濘一喜:“那太好了,掃馬廄就掃馬廄吧,等我十分鐘。馬戲團有大象踩球嗎?”
“肯定沒有啊,哪個馬戲團會牽大象滿世界演出!小丑拋球應該是有的,畢竟門票八塊一張。”
“不如我拋給你看,只收你四塊。”
隆昌是爲數不多沒有軍隊駐紮的縣城,警察廳廳長段霄本是滇系軍官,民國十三年拒絕國軍招安,脫離軍閥帶部下盤踞隆昌,受縣長邀請入警察廳,成爲這裡唯一的武裝力量。
百姓看習慣警察的黑色工作服,突然有幾個穿藍色軍服的人出現在城裡,他們有些恐慌,紛紛猜測是不是出大事了。
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矛盾報紙上天天報道,還有佔據在東北的關東軍,隨時可能南下發動戰爭。
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段霄對於眼前比自己年輕許多的中士並不上心,隨口敷衍:“十八歲的青年,叫楚江潯,沒個照片,我上哪給你們找去。”
蔡正非常不喜歡前輩傲慢無禮的態度,也沒給他好臉色看:“段廳長,我是執行上峰命令找人,他近日確實在隆昌出現過,您尋人手段多,勞煩了。”
“好吧,我讓手下多留意。”
“我特地從宜賓帶來兩個認識他的人,希望能幫上您的忙。”
段霄點頭,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