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潯被無罪釋放,他臉上的桀驁與不屑像一副面具深深烙在肉裡。回奔雷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他躲在被子裡抱着向日葵痛哭。
眼淚流乾,聲音沙啞。
向日葵感受到主人的傷感,垂下高昂的腦袋。
不知過了多久,賈爺敲門:“吃飯了。”
“我不吃。”
楚江潯抱着花盆,伴着月光睡去,臉上掛滿淚痕。
夢裡有想見的人原來是這個意思,星星隕落的那一年她該多痛苦。
天邊泛白,向日葵擡起頭享受晨曦微光,楚江潯不得不起來幹活,有太多事情等他處理,他要找到段顏芯問清真相,要把兇手碎屍萬段。拉開木門,靠門睡着的阿妙撲通倒進屋,摔醒了。
“小楚爺,你要吃東西嗎?”
“你在這幹嘛?”楚江潯神色淡漠,殺氣騰騰的眼神一掃就要對方半條命。
阿妙將茶缸遞給他:“賈爺怕你報復當官的,讓我看好你。你不會真要去警察廳吧?”
缸裡冷茶水晃盪,楚江潯心生厭惡,掐住喉嚨躲開:“我去吃早點,你弄個相機,一會兒跟我出門。”
街上鮮有人跡,早餐攤裡傳出溫暖的熱氣,蒸餃、小籠包、豆漿油條......每樣都很美味。不知是什麼原因,楚江潯覺得身體不舒服,喉嚨像火燒一樣難受,但一想到喝水就渾身戰慄噁心。
熱鬧整晚的東方麗人現在正是最清淨的時刻,舞女們帶着疲憊進入夢鄉,酸累的手腳可以好好休息,偶爾有幾個房間傳出男人的鼾聲。
老闆娘出事了舞廳還一切如常,可見老闆娘平時也沒起什麼作用。楚江潯在外面站好一會兒,等跟蹤的人跟上來再從窗戶翻進東方麗人,因爲手不方便還摔一跤。他知道蒲滬濘的房間是哪間,但沒進去過,誰又會想到第一次進她的房間是這種情況下。
房間收拾得整齊,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水味,梳妝鏡前擺滿各式口紅腮紅眼影,牀頭搭着一套絲質睡袍。
楚江潯取出密碼本和電臺,明碼發電:牡丹凋零,百合枯萎。
隨即藏起電臺燒掉密碼本。
他坐在牀沿冥思事情原委,蒲滬濘的死絕不是簡單的誤殺,見面時她穿的是一件皺巴巴灰撲撲的外套,正常情況下她絕不會穿那樣的衣服,所以她跟段顏芯換衣服是真。丁俊良先說人被打死了查不出底細又能把對方動機說得這麼清楚,他是同夥。至於段顏芯偷了什麼東西,如果是蒲滬濘主動跟她交換身份作掩護,那一定是重要的抗日資料,如果蒲滬濘是被她花言巧語欺騙,就像火燒山那樣......楚江潯突然心如刀割。
這一切事情的背後是同一個人在操縱,他不但要找出幕後黑手,還要查清楚段顏芯到底在幹什麼。
楚江潯的視線落在蒲滬濘的睡衣上,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將其疊整齊抱在懷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眼前出現她的笑臉。
他們之間居然連擁抱都奢侈。
“老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楚江潯帶上阿妙去警察廳領遺體,丁俊良親自帶他辦理手續,順利得不能再順利,末了問他打算怎麼處理遺體。
按道理說楚江潯就算大鬧警察廳也沒資格領走蒲滬濘的遺體,丁俊良的全力配合讓他更加確定,他們在給他設局,等他往裡鑽,他含糊不清的應和兩句,語氣裡隱隱有報仇之意。
當奔雷門的車離開警察廳,立刻有車跟出上。
“把我送回去後你去查查這三個人是哪個黑幫的,越快越好。”楚江潯從相機裡摳出膠捲,他在停屍房裡趁丁俊良不注意把另外三具被他打死的屍體拍下來。
事到如今,他們成了沒人敢認領的無主屍,誰敢領就是昭告天下他是襲擊奔雷門小楚爺的主謀。
“小楚爺,那位......怎麼辦?”阿妙心悸的偷瞄後座。
“我在哪,她就在哪。”
暫時把段顏芯安置在自己的房間,楚江潯迎來最忙的夜晚,他徹夜未眠,萬物休眠時,一條密電發往宜賓情報處:驅除日寇爲己任,願以死報國。
翌日清晨,丁俊良暴斃街頭,就死在自家門口,屍體被下夜班回家的醫院護士發現。天鶴會伍新失蹤。
戰爭爆發,讀軍校鍍金的紈絝子弟驟減,真正懷着赤子之心的少年總算有報國門道。第二備武軍校38期轉學11人,39期轉學6人,騰出來的位置立刻有人填上。向錫林心裡前所未有的舒坦,軍校總算恢復該有的模樣。特別是沒有了蒲滬濘的社會課,學員們規矩多了,同時軍校裡少了幾分生氣。
蒲滬濘想做的事沒有人攔得住,想上課就上課,想去綏遠就去綏遠,想去抗日就去抗日,瀟瀟灑灑不受牽絆。
楚江潯站在軍校門口,手裡捧着一盆向日葵,蠟黃的面容配上邋遢的胡茬,深陷的眼窩幾乎被頭髮蓋住,跟四十多歲不得志的小老頭似的。
“年紀不大架子挺大,還要我親自迎接,兔崽子升排長了嗎?”向錫林笑呵呵的出來接他,學員返校探望教官多值得驕傲。
褐色的眼眸動了動,楚江潯與向錫林對上視線,他神色悲痛只差披麻戴孝了。
“向校,蒲少尉殉國了。”
“真的嗎?我真是太難過了。要是再被你們騙第二次我就是豬。”向錫林拍楚江潯的單薄的肩膀,“伙食不好嗎?你怎麼瘦一大圈?”
“對不起向校。”楚江潯垂下眼簾,眼珠佈滿血絲卻黯淡無光。
“比上次演得像,特別是眼神戲足。我都看見人在車裡了,快叫她下來吧。”
楚江潯啜泣,身體微微顫抖,對啊,像她那樣的人,意氣風發運籌帷幄,怎麼會死呢?沒有人會相信。
“下來吧蒲師妹,也不嫌車裡悶。”向錫林拉開車門,座位上有兩個炸藥包,蒲滬濘被青天白日旗裹得嚴實,只露出臉。
那張臉是青白色的,沒有一絲血色,神色安詳。
“滬濘!”淒厲的叫聲劃破寧靜,驚飛枝頭的鳥羣,天也突然變了顏色,烏雲厚厚積在一起壓下來。
教官們在軍校外的空地火化蒲滬濘的屍體,熊熊大火竄得比人高,每人面色沉重,淚水嘩啦啦的流,不知被灌溉的土地來年會不會開出一地的記憶和憂傷。
幾個大男人蹲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他們有這副面孔。
天黑了,火熄了,毛毛小雨斜斜飄落,她真的回不來了。
他們都在哭,他一點也哭不出來,眼淚早流乾了,眼睛澀澀的。
他們小心翼翼的把蒲滬濘裝進盒子裡,用旗幟裹上,打算送到雲南和蒲興國合葬,生不能同寢,死亦要同穴。
向錫林悲痛過度,老臉呈醬紫色,將一個錦囊交給楚江潯,裡面裝有一撮蒲滬濘的骨灰。後者怔怔看着錦囊,不解其意。
“她永遠在你身邊。”向錫林解釋。
他以爲藏得很好,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楚江潯把錦囊捂在心口,澀聲:“她爲什麼要離開軍校呢?”
“她聽說你被宜賓情報處留下,擔心你一個人應付不了,向上級請示做你的接頭人。”
楚江潯終於哭出來:“她真是神通廣大,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向錫林嘆氣,把話咽回去。
“向校,我想請您幫個忙。”楚江潯在向錫林耳邊低語。
向錫林想起車上的兩個炸藥包,聽罷,震驚:“那你怎麼辦?”
“我當然有全身而退的方法,一個人逃命方便得很,您帶領他們要注意安全,不要被包餃子了。”楚江潯把脖子縮進衣領裡,不知道爲什麼,最近風也是挺煩人的。
阿妙查出襲擊蒲滬濘的人是天鶴會打手,當天由伍新帶隊。楚江潯找到在酒吧喝醉的伍新,拉到角落暴打一頓對方什麼都招了,盛怒之下直接把他打死。又翻進丁俊良家把他活活打死,從窗戶扔出去,他手上的傷口裂開,繃帶不但被染紅,甚至滴血。還差萬惡之源長岡拓未,打死他倒是容易,打死他又有什麼用呢?現在對方一定跟到隆昌了,他們要找段顏芯,他要報仇,各取所需毫不矛盾。
又是一夜無眠,楚江潯已經不知疲憊爲何物,趁夜黑風高在段府安置兩個炸藥包。當段霄的車駛出段府大門時,楚江潯攔其去路,跳上車倒掛,用槍柄敲碎車玻璃,槍口指着段霄腦袋,逼停車。
“段廳長,好久不見。”楚江潯拉開車門,把段霄拖出來,就在大門口,拽着衣領對視。
“你是誰?”段霄出奇的冷靜,看着眼前憔悴的青年,一時間竟沒認出來。
楚江潯握緊槍柄,咬牙切齒:“你知不知道段顏芯害死了蒲滬濘?”
“顏芯?你知道顏芯在哪裡?她還好嗎?”
“哈哈呵。”楚江潯笑聲寂寥,雙眼血紅,“故技重施,又是狸貓換太子的把戲。長岡君,我已經帶你找到段顏芯家,還不現身嗎?”
四周寂靜,幾秒後響起掌聲,長岡拓未帶着二十餘人露面,每個人都穿着精良的戰鬥服:“小楚爺真是雷厲風行啊,不愧對老闆娘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