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寂靜平原上,忽然亮起了光,一團明亮的光。
火苗輕輕地跳動起來,釋放出光亮,點亮四方,許是因爲太久沒有出現光亮的緣故,使得這團火光格外的明媚,連覆蓋了整片平原的骨粉,都倒映出熠熠的森白色光輝。
而在吞吐的火光邊上,還有六道隱約不清的模糊黑影,各自無言。
李風揚在劍光前救下刀巴和尚,花不允和寶兒後,就帶着他們匆匆走下山崖,會和了裴青青與周維,一行六人,回返寂靜平原的邊緣地帶,以作休憩。
刀巴和尚的傷最重,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失血過多,幾乎奄奄一息,好在他在煉體之道上頗有建樹,自愈能力極強,且服下了傷藥,逐漸地好轉起來。
而寶兒的傷亦即將痊癒,她仍在沉睡,睡得十分香甜。
花不允倒只是受了些許小傷,絕大部分傷勢都由小貓和小蛇替她承受了,兩獸在源源不斷地吸收着青龍、白虎兩魂的力量,修復自身。
李風揚沉着臉,自跌落天噩峽後,衆人的遭遇撲所迷離,驚險無比,尹修夢更是不知所蹤,而如今,亦看不到前方的光明。
他只覺得心間十分煩悶,凝出一簇火苗,打入原本的火焰中後,驀地站起身來,走向花不允,向她伸出手。
花不允嚇得面色發白,隨着李風揚的逼近,她連連後退,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憐模樣。
“給我!”李風揚伸着手,一字一頓地說道。
花不允眼含淚水,卻是拼命地搖頭,她執拗地抱着寶兒,怎麼也不肯鬆手,兩人的鮮血依舊粘連在一起。
李風揚的眉頭登時豎起來,正欲斷喝,一隻溫潤的素手輕輕地拉了拉他,裴青青低聲說道:“算了吧,就讓她抱着,也是一番好意。”
李風揚聞言,微微一滯,只能嘆着氣,徐徐放下手。
花不允頓時鬆了口氣,衝着裴青青一笑,然後走到一邊,不敢靠近李風揚,更不敢看他,坐在離火光最爲遙遠的角落裡,像是在發呆。
在她的眼角上,還留有淺淺的淚痕,兩隻羊角辮的末梢,沒有風,也在搖晃着。
法道的大弟子花不允,終究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被寵壞了,只懂得故作成熟,實際上並不明白爲人處世,更藏不住喜怒哀樂。
“嚶……”過了一會兒,寶兒醒轉,緩緩睜開眼睛,掙扎起來。
花不允先是一驚,急忙鬆開手,寶兒落地,面無表情地朝着前者點了點頭,就走向李風揚,親暱地笑道:“大哥哥。”
風拂起,讓髮梢劇烈地搖晃,她身後的花不允一副失了魂般的模樣,驀然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着,眼中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劃過了臉頰,這一刻,好似周圍的火光離得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沉淪在永無盡頭的黑暗之中。
但實際上,在片刻之後,花不允就將脆弱不堪的自己藏起來,她站起來,擦乾淚水,拍了拍頭上的骨粉,衣間的塵土,然後大步走向李風揚,直走到後者的跟前,仰起頭來,鄭重地說道:“對不起!謝謝!”
“對不起我所做的事情,尤其是禁神海島上的一切,我依舊記得,對不起。而謝謝,是謝謝你依然選擇救我!”花不允的目中閃爍起炯炯的光芒。
“你沒必要說對不起,這個世上,本就無關對錯,更沒有是非,甚至連善惡都不曾有過,只有一條又一條各自的道路罷了。而我要救的,亦不是你,所以那聲謝謝,也免了吧。”李風揚寵溺地撫了撫寶兒的腦袋,頭也不擡的說道。
“如果一定要說謝謝,那也應該是……”
李風揚正說着,忽然被花不允的大喊聲打斷:“你接不接受,是你,而我來說,是因爲我,這就是所謂的道吧!”
嘹亮的話語聲中,她驀地轉身,只在明亮的火光中,留下一個瀟灑挺拔的背影。
李風揚這才擡起頭來,心中卻是想着:“恐怕這個本來天賦異稟的小女孩,未來的成就不可估量了!”
漸漸的,四方又變得安靜,刀巴和尚的傷勢也穩固下來,他坐起身來,環顧一圈周圍後,望向火光。
氣氛顯得十分沉悶,甚至是壓抑的。
李風揚又凝出一簇火苗,將它繞轉於指間,他將臉湊到火邊,然後沙啞地說道:“尹修夢已經不在了,也許沉淪於不知名的某地,更也許,她逝去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起來,但聲音由低沉的沙啞變作激昂的咆哮,夾帶着彷徨和焦躁:“我想知道,這到底是哪兒!”
探尋天噩峽,本只是李風揚他們和周維的事,而另外三道的大弟子,不遠萬里地參與進來,又怎會不知其中的一些隱秘呢?
“我完全不清楚。”刀巴和尚率先開口道,帶着幾分虛弱,“寺內的事,我從來不管,老和尚讓我來,我就來了。”
周維沉吟着,又想了想,說道:“我只知道,是一場造化,但其中關鍵,師尊與兩位師叔,卻沒有明說。”
李風揚聞言,心中一沉,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花不允。
花不允本是洋溢着笑的,她的笑意瞬間轉化爲苦澀,環顧着這片灰濛濛的天地四方,說出來讓其餘人驚駭莫名的話語:“這裡,是十兇傳人的歷練之地,已經荒廢了百年。”
她說着,眸光流轉,看向李風揚、裴青青和寶兒,尤其是寶兒身上,停頓了許久。
李風揚驀然醒悟過來,自語道:“是我開啓了這片歷練之地?”
他想到了消失的畫卷地圖,還有那宛若殘魂模樣的女子面相。
“沒有在此地歷練過的十兇傳人,當不得真正的傳人,這是我父親所說的話,但這片歷練之地到底潛藏着何種隱秘,他卻是不知曉的,所以他就讓我來了……”花不允的聲音有些輕,纏着愁,繞着苦。
“禁神海島也好,天噩峽底的試煉之地也好,我都是不想來了,但我無力抗爭,從出生之日開始,我的命運就是被安排好的,精確到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是每一天!”花不允說着,又望向李風揚,“其實我是沒有道的,即便有,也全不是屬於自己的道路……”
十餘歲的小女孩身上,有着讓人心碎的明悟,清楚自己的未來,何嘗不是一種深深的悲哀,如木偶一般活!
“如果有來世,我只想成爲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沒有半點天賦,就不用修煉,然後擁有一個美好而快樂的童年……”這應當是法道符籙宗的大弟子,第一次在人前吐露自己的心聲,但她很快就熟練地拾掇起紛亂的心緒,像是早已這樣做過無數遍。
李風揚本還對花不允有着幾分淡漠,些許不滿,但到此時此刻,這些反感的情緒,都漸漸得消失了,有這樣一個沒有色彩的童年,將有一段固定的悲哀人生,也就不該再過多的怪罪於她平日裡偶爾的言行無忌了。
寶兒怔怔地望着花不允,忽然快步走上去,輕輕地抱了抱她。
花不允猛地一顫,她艱難地笑着,說道:“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好朋友!”寶兒很認真地說道。
花不允的笑意愈發濃郁起來,她再度環顧起四周,說道:“我想真正的試煉,也是時候出現了吧。”
話音未落,一道朦朧的白光,劃破了天地的灰濛,飛了過來。那是一幅畫卷,鋪展開來,隨風獵獵作響,而在泛着灰黃的畫卷布帛上,還站着一個人,一個悽清婉約的女子。
她迎風飄舞,乘畫而來,身影逐漸地清晰,雲鬢斜簪,不施粉黛,素面之上,兩段柳眉下,眼眸細長,半點朱脣,恰是唯一的顏色,削肩細腰,身姿輕盈曼妙,姿容更勝不食煙火的仙子。
畫卷殘魂自遠處飄來,倏忽之間,便從天而降,但她這幅傾國傾城的絕美面容,卻是讓人難生覬覦之心,只因她的氣質太冷,亦太過縹緲無蹤,真當如一輪水中月,一縷畫裡魂!
李風揚想到自己第一次得到半紙畫卷時候的場景,再到之後與周維合畫,然後是九狐葬地,蕭遠山的贈送,無形之中,彷彿有一條長長的線,牽引着他,一步步來到這裡,而他似乎也一直固執地依此前行,從未想過後退。
“難道這就是命嗎?”
李風揚捏緊了拳頭,忽地大步向前,逼視畫卷殘魂,喝道:“開始試煉吧!”
畫卷殘魂卻是對他視而不見,閉口不答。
與此同時,周維再次追問道:“尹師妹究竟在哪裡?”
“她連最基本的試煉的渡不過去,自然在應該待的地方。”畫卷殘魂的聲音,清冷而極點,不再是柔軟的,簡直像沒有絲毫的感情。
“她莫非是死了?”隨着周維的話語,其餘幾人也紛紛聚過來,衆人包圍了畫卷殘魂,暗暗蓄起了力量。
“呼……”殘魂輕輕揮袖,身下的畫卷便向四方盪漾出道道朦朧的光。
李風揚等人只覺一股無從躲避,無法抵禦的強大力量,一絲一縷地滲透而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被震飛,齊齊咳血。
畫卷殘魂的力量,堪稱可怕,只是隨意出手,就完敗衆人,她幽幽地掃視四周,冷然道:“她是生或是死,在你們試煉失敗後,自然就知曉了”
真正的試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