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北堯離開後,警方的人很快接手了病房。
入夜。
住院部陷入一片冷寂,病房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外面的走廊上,有警方巡邏的聲音。當然,還有零零碎碎的,幾個警員聊天的動靜——
“今天怎麼突然有車子撞上去了呢?”
“據說是搶百貨公司的人!趁亂打劫,逃跑的時候沒看清路,直接撞上來了……”
“人抓到了麼?”
“沒有,當時情況太亂了,不過後面肯定會追查。一隊的才倒黴呢,據說隊伍裡有人還丟了配槍……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
……
悉悉率率的聲音,時近時遠。
喬正靠着牀,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
夜色更深,病房裡的等已經被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他的旁邊,手裡擺弄着一束鮮花。很普通的花,醫院門口就有賣,探病專用。
喬正卻是怔了好一會兒,纔不敢置信地叫出對方的身份:“劉隊?”
那個當年訓練他,選中他的警員。
上一次見面,還是多少年前了?
那時候,他還是小夥子,劉隊也剛到中年……
“這濱城啊,沒想到發展得那麼好,那麼漂亮……”劉隊卻不似喬正那般激動,望着遠處,眼神有些迷惘,只是長嘆了一聲感慨,“想當年,爆出非法人體實驗,海里河裡撈出十幾具浮屍……那會兒,可沒人敢到濱城來。”
此話一出,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
這是案件的起源。
“一晃,二十多年了。”劉隊在笑,渾濁的眼裡卻溢出了水光,“我還記得,當年去警校挑人,一眼就看中了你和高翔,正好一明一暗。我想讓高翔去當臥底,你們還非要石頭剪刀布……”
喬正失笑,面容卻有些苦澀。
“去當壞人不容易吧?”劉隊的手抖了抖,從皺巴巴的煙盒子裡,抽出一根菸來,“叫你打人,你就去打了;叫你涉黑,你就真涉了……阿正啊,我帶過那麼多人,你是幹得最出色,也最讓我失望的。”
他點燃煙,狠狠地吸了口,吐出濃白的菸圈。
喬正忍不住一通嗆咳:“劉隊,我記得你以前不抽菸的。”
“早就染上了。”劉隊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抖了抖菸頭,放新鮮的空氣進來,“這麼多年沒破案子,死了這麼多兄弟,沒幾根菸,怎麼活得下去?”
他的側影,蒼老又滄桑。
“四年前那個實驗室,是你引爆的吧?”他繼續開口,似乎很惋惜,“我們的人都沒逃出來,我沒指揮作戰,不過聽說,你也沒聽從指揮,直接就炸了……死了好多人……你是正是邪,我也分不清楚。”
“那時裡面正在生成生物膜,對方正在大量保存芯片,不炸來不及。”喬正喃喃低語,“死了那麼多人,也還是炸晚了……”
芯片沒有全部損毀。
大量的芯片資源,被那個恐怖的組織帶走。
好在,四年後,他找到了另一個實驗室,把實驗室連同芯片,全部炸了。
喬正喃喃地敘述着,把當年做過的事,包括當年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他知道,整個案子完整了,他還原了真相,也補充了罪孽。
“我把證據都上交了。”喬正開口,脣角帶着笑,眼底卻是一片酸澀,“劉隊,您拿回去結案吧!當年死的兄弟,都應該得到公道。”
“我退休了。退休了好幾年……”劉隊搖搖頭,按掉了那火星明滅的菸頭,“我也希望能真相大白,但現在,這個案子不歸我負責,而且這份公道,遲了那麼多年,對很多人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時過境遷,大家都開始新生活了。
那些失去、撕心裂肺、痛苦……都是被上一輩埋葬的過往!對年輕一輩的刑警們來說,這是一個陳年的卷宗,不再是一篇展開的血淚……
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
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開始哭泣,佝僂着身影,從低低的嗚咽,變成沙啞的嚎啕:“阿正,你知道你說完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嗎?”
他會死啊!
法律容不下他的!
“知道。”喬正卻是一身輕鬆。
他埋藏了多年的事,終於全盤托出,他覺得自己一身髒污,但是卻又一身清白。他撥開劉隊送的那束花,面容平靜地找到放在裡面的錄音筆,然後拿出來,遞還回去——
“劉隊,我的證詞,別忘了。”
從一開始,他就猜到了裡面有錄音,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了坦然。
……
很久,這個久經風霜的老人,才紅這一雙眼離開。
“明天一早,會有警隊的人來接你。”在病房門口,他忍不住提醒,淡淡地補充,“拘留所那邊,條件沒醫院好。你走之前,讓醫生多給你開點好藥。”
“好。”喬正用力點頭,突然叫住他,“劉隊。”
老人回頭。
然後,他看到——
病牀上的人,忍着身上的痛,端正地坐起,笑得很燦爛地……
朝他敬了個禮!
……
喬慕沒想到,高承宇會在酒店找到她。
他僞裝成了餐廳大廚,帶着廚師用的那種口罩,照樣遮着臉,給她送來了晚餐。
“你怎麼找到我的?”喬慕詫異。
“從醫院跟過來。”高承宇回答得很快,“車禍以後,我就猜到你們會去醫院!”
“那些人呢?你追上了嗎?”喬慕這纔想起來,那些穿着黑衣服,看起來特別詭異又危險的人……
“沒有!都跑了!”高承宇的聲音聽起來很惱恨,手上卻依舊動作麻利地端菜端東西,“喬慕,我們得回醫院!把你爸帶走!”
“現在?我爸骨折……”
這是這回,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便被打斷——
“我想過了,最遲明早,警方就會把你爸轉移走!今晚是警力最薄弱,也是最好的下手機會!把人先劫出來再說!”
“劫?”她想讓爸爸自由,但還是第一次想到用這種瘋狂的方式。
總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對……
“就算劫出來了,又要怎麼辦?往哪裡跑?以後躲在哪裡?”喬慕蹙着眉頭,“這些都要好好想一想,不能這麼衝動去……”
從長計議,至少今晚來不及。
“喬慕,我們沒有時間了!”高承宇清空了餐車。
他把車底的空位留出來,示意她鑽進去,只是在此之前,他開口——
“有一件事,我要跟你坦白……喬叔回去,不是坐牢,是死刑。”
……
他們重新去醫院。
時間緊迫,喬慕從未嘗試過這麼緊張。她用最短的時間,考慮了一個計劃,比劫囚更瘋狂的計劃!
“你這麼有把握?”高承宇在聽完她的計策後,多看了她好幾眼。
“聽我的吧!”喬慕默默地緊了緊拳頭。
不然,他們更無勝算。
濱城第一醫院的住院部並不嚴格,很容易便能繞過樓下的保安,到達骨科的住院病房。走廊裡很安靜,只有兩個警員,正在商量着去吃夜宵。
“不好吧,要看着喬正呢……”
“醫院那麼多人呢!再說喬正骨折病人,還能跑了不成!”
“也是啊……你說剛纔劉老,還特意塞了我們兩百塊,讓我們晚上吃點東西,別太辛苦……”
“劉老經驗豐富,他這麼做,就是料定人跑不掉!”
“……”
兩個年輕的警員一番討論,很快達成共識,結伴去醫院附近的夜宵攤子。
於是,整個病區,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由進出!
“我還以爲要打暈他們。”高承宇笑笑,暗中和喬慕比劃了個手勢,“我去推輪椅,你讓你爸做好準備!你確定把人帶出去,唐北堯會幫你?”
她的計劃,有點冒險。
不,是很冒險。
喬慕沒回答,在他安排完畢的瞬間,已彎着腰溜入了病房。
……
喬正正在閉目養神,病房門推開的瞬間,他便睜開了眼睛。
“爸!”喬慕也來不及解釋別的,上去就要扶他起來,“您能動嗎?先坐起來!我搬腿,一會兒坐輪椅,我們會帶您……”
“這是幹什麼?”喬正吃驚。
“我帶您走。”喬慕手裡更麻利地收拾着,視線模糊,聲音卻無比平靜,“世界上沒有哪個女兒,是可以看着爸爸去死的。”
“小慕……”她知道了?
喬正的喉頭一哽。
可他已完成了使命。
活着,沒有意義……
他該和當年死去的戰友、兄弟們一樣,埋入土裡,看四季的雨雪風霜,這纔是他的歸宿……
他不走。
“爸,我們時間不多!我求您了好嗎?”拉他拉不動,喬慕一急,直接在他牀旁跪下,“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往前看好不好?”
“小慕,你不明白……”喬正爲難。
“我爸不需要你用命去換一塊獎章!”高承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放下輪椅,大步走近,“不如……還是按我的方式來吧?”
說完,他陡然伸手,抓住喬慕的頭髮,然後右手掏槍,抵上她的腦袋——
“你不走,大家都不會好過,不如現在就同歸於盡。喬叔,我這雙手,早就殺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