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蕩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還帶了箇中年人進來。屈蕩介紹那人,是鄂都苟琢章。
鄂爲楚別都,位於長江以南水陸交通要衝, 上達漢陽, 下通吳越, 南連沅湘, 北至楚腹心。它最爲人熟知的, 是“產銅名所”。
鄂都銅礦豐富,幾十年前,又出了個苟氏家族, 提煉優質銅,傳輸至九州各地。如今楚、晉等大國所用銅, 十之六七均由鄂都苟家提供。苟家非但供銅, 還在各地設立了工礦, 按需鑄造銅器。他們的製作工藝,也是當世一絕。
旅每年生日和春節都收到苟家上貢的精製銅器。他記得苟家現任家主, 便叫這個名。
旅看了屈蕩一眼。屈蕩雖極力繃着臉,眉目間卻掩蓋不住跳躍的興奮,他壓低聲音,故作沉痛地對苟琢章道:“你有什麼話,自己對大王說吧。”
苟琢章一臉憤恨, 哽咽道:“那小民便將近日遭遇告知大王, 請大王爲小民做主。”
原來這幾年苟家生意越做越大, 在晉國也成立了數家工坊。晉國軍隊的兵器向來交由公家器坊打造, 但他們活多薪少, 難免偷工減料。幾個月前,一個年輕人來絳州最大的苟工坊兜了圈, 和坊工頭聊了幾句。他回去後沒多久,苟工坊便接到一筆大訂單——替晉國上卿荀林父的府兵打造一千五百柄銅劍。
苟琢章得知此事後,親自趕赴絳州工坊,監督屬下開工。
沒想到鑄劍接近尾聲,忽有晉兵前來查看。爲首之人一口咬定他們是楚國奸細,打造兵器,欲在絳州製造混亂。苟琢章與苟工坊所有大小頭目一律被抓下獄。
苟琢章以爲難逃一死,沒想到過了兩日,當初跑來訂單的年輕人託人到獄中把他們全放了出來。那年輕人自稱叫“士會”,說荀林父並不知道此事,苟琢章是被趙家“小人”陷害。他讓苟琢章他們回工坊,繼續完成銅劍收尾工作。
苟琢章驚弓之鳥,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勁。士會每日來催進程。他不在時,總有人在工坊附近晃悠,鬼鬼祟祟的,似在監視他們行動。有一次,工坊裡的人還看見士會和那些監視的人吵了起來。苟琢章與家人一商議,決定三十六計,先走再說。
苟工坊照常開工,苟琢章和他家人卻在工坊其他人幫助下,悄悄離開了絳州。
他們一路逃離晉國,未受到任何阻攔。苟琢章猜測:晉國大臣們內部互相牽制,所以他們才能逃過一劫。
他們經鄭回楚時,也是苟琢章多事,想起滎陽苟工坊的工頭是他一個老兄弟,他們許久未見,他難得來次滎陽,不如見他一面再走。
誰知他們一家到了滎陽城門,就被鄭兵盯上了。
苟夫人爲人機敏,見盤問他們的鄭兵眼神不對,便嚷嚷肚痛吸引注意,讓苟琢章趁機下車混入人羣逃走。
苟琢章幸而逃了一條命,回到楚國老家。不等他去打探家人下落,立即就有鄭人主動找上門來。那人對他說:他替楚王作奸細,大大惹惱了晉君。現鄭君扣下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他若想他們平安回來,須交出苟家煉製精銅的獨門秘法,以取得晉君的諒解。
苟琢章氣得吹鬍子瞪眼睛,聲音也越來越大,他道:“小民一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裡就成楚國密探了?晉君莫名派人抓我,鄭君助紂爲虐,扣我妻子。小民不願屈服淫威,交出鍊銅秘法,是以只好來求大王。”
屈蕩聽他說完,從旁幫腔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晉君這分明是要竊取我楚國的鍊銅器之法啊!”
苟琢章感激地看他一眼,連連點頭。
旅表示知道了,讓屈蕩帶苟琢章下去,好生安置。
他們一走,旅便問介福:“鄭君接諸侯會的帖子後,說了幾時出發嗎?”
介福低頭道:“鄭君沒說要來。小的記得,送信的人轉述鄭君原話,似說晉君若去,他必隨行。”
旅冷笑:“好個鄭堅。”
他沉思片刻,轉向白且惠道:“鄭堅親手送來的機會,我不接可惜。”
白且惠皺眉:“要攻打鄭國可以,但你不能領兵。”
旅擺出商議的姿態:“這些年,凡重要戰事,我必親自領兵,讓將士們知道,我與他們死生與共。這次,我至多隻需三個月,必定拿下鄭國。我三月之命,總還有吧?”
白且惠看看殿內,見只有介福一人,才道:“誰說你還有三月之命?”
“啊,連三月都沒有了嗎?那到底……”
“我不知道。你現在全靠大量藥物提氣,但可提的空間,其實已經有限。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安靜養着,等候彭二先生帶他哥哥回來。你不能領兵親征!”
“我不過象徵性出現一下。”
“我跟你打過兩年多的仗,知道打仗是怎麼回事。你便什麼都不做,車馬勞頓,於你身體也大大不利。”
“只要三個月,不,兩個月……”
“拿下鄭自是容易,可你是爲了鄭國纔要親征嗎?你明明是要晉軍來救鄭,你好報城濮之仇!”
旅微微笑着看向白且惠,白且惠沒有笑,他便也逐漸收斂笑容,目視遠方,他道:“且惠,人總要死的。我這一生,已經做了許多,只差這一步,若不能實現,終究有憾。甚至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他太知道怎麼說能讓白且惠心軟,白且惠果然受不了,可她還在堅持:“你只要等彭大先生來,他治好你,你有的是機會向晉復仇。”
旅可憐兮兮地一笑:“他若治不好呢?他若努力多時,仍舊沒用呢?難道我最後的時光,就消磨在延長註定要消逝的生命上?”他搖搖頭,“晉是個強大的對手。晉君與周天子同姓,中原諸侯們從心底裡都是希望由晉君當伯主,保護他們的。我等這個機會,等得太久了。如今楚國如日中天,晉國內部卻黨同伐異,互相削弱。此時不出手,若來個稍有晉文公之風的新君,則復仇雪恥、稱伯中原,難比登天。且惠,王爺爺當初爲保護我,臨死還對着先王演了場戲。我死後見到他,他若問我:說好的爲他雪城濮之恥呢?我該回答他:‘對不起,沒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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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雪雱晚上來不周宮,進來見到旅側躺在牀上,一手支頭,對着燭光笑得異常溫柔。他周身彷彿散發一種光暈,沉浸往事,思緒蹁躚,讓他在眼前,又隔着千山萬水,無法接近。
巴雪雱站着看了他一會兒,才走近,靠在他身上。
旅從遠處回來,擡手撫摸她光滑柔順的長髮。
巴雪雱道:“大王在想什麼?”
旅道:“寡人在想:如何才能最快拿下鄭國。”
巴雪雱聽出他有所隱瞞,不過這話正合她意,她接着道:“大王要親自領兵討伐鄭國嗎?那妾也要去。”
旅一驚,隨即失笑:“你去幹嗎?寡人身體不適,最近都不能抱你。”
巴雪雱臉上一紅,朝地啐了一口,然後抓着他領口,半是撒嬌半是決絕地道:“大王這樣子出征,妾若不伴在身邊,必定日日寢食難安。大王放心,妾出身狄部,未習歌舞,先學騎射。妾穿一身戎裝,混在軍中,包準無人察覺。”
旅捏着她的下巴擡起她的頭:“這模樣,除非寡人的部下都是瞎子,才察覺不了。”
“那大王便把妾帶在身邊,當個貼身侍衛吧。”
她一雙大眼睛懇切地望着旅,神情喚起他心底裡熟悉到熨燙骨血的回憶。
旅心裡苦笑:“還真是眼前報還得快,我才耍賴說服了且惠,難道現在要被這小妮子說服了去?”
巴雪雱某些角度,真是像極了年輕時候的白且惠。但白且惠從來不會這樣求他,嬌媚而盛氣凌人,認定他不會拿她怎樣。巴雪雱給他的,是他一廂情願希望從白且惠處得到、卻從沒得到過的。所以他從來拒絕不了巴雪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