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荑以爲洞穴內部低矮狹窄, 躺滿了被煙燻昏的人體,想不到進入後沒走兩步,就遇到個斜坡, 她一個沒站穩, 朝下衝了幾步, 被不知什麼人一腳絆倒, 又拎着頸後大椎穴提了起來。
洞中竟別有天地。拎她的人跳來跳去, 過石橋,經水簾,猛地一縱身, 落到一面平滑如鏡的石板上。
宮之炤把胡荑扔在地上,要左右弟子上來將她綁住。
胡荑昏頭昏腦的, 聽雷敖龍的聲音抱怨道:“怎麼這麼久?”
宮之炤把剛纔洞外發生的事簡述一遍。他說到趙氏滅族, 洞中一片唏噓聲。
這處洞頂有無數個細孔, 陽光像被篩過的雨,筆直落下。
胡荑面前的光忽被擋住, 有人抓了她頭髮,逼迫她擡頭。
白且惠居高臨下看着她。她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是她的師妹。她心裡忽然有點難過。
白且惠的聲音依舊溫柔,她這個人彷彿從來不會生氣,她道:“胡荑, 你看看你面前的牌位。”
胡荑瞥了眼洞中供的一尊牌位, 上刻“宮楠”二字。
白且惠道:“你父母雙亡, 宮伯伯從小把你當他女兒般撫養長大。他一直在我爹面前誇獎你, 認爲你比我更能成爲一位好巫師。你爲了早日當上族中長老, 自說自話勾結楚穆王后宮,險些讓靈山族爲你的莽撞受罰, 也是宮伯伯爲你求情,讓其他長老依舊接納你,並暗中扶你爲胡家當家人。可你做了什麼?你無視巫術根本,僅將其作爲追名逐利、飛黃騰達的工具。你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但他到最後,也仍舊當你是誤入歧途的自家孩子,盼你能及時回頭。誰想到,你喪心病狂,竟會置他於死地。當時情景我雖未親見,但以宮伯伯的本事,若非對你毫無戒心,又怎會容你輕易得手?”
她一番話說下來,宮之炤先忍不住抹淚,雷敖龍躲到一邊去了,白嫺之一邊流淚一邊寬慰強自忍耐的石沃若。連彭從昀也掉了幾滴眼淚。
胡荑心中並無觸動,但她觀察形勢,硬逼自己也流了行淚。她朝前傾了傾身體,小悅用力一拉她頭髮,大聲道:“跪好!”
胡荑衝雷敖龍道:“舅舅,你是我孃的親哥哥,小荑知道錯了。一命還一命,我不敢求你放了我。但我兒子在外面,你能讓我見他一面、抱他一抱,再行處決嗎?”
雷敖龍一僵。白嫺之冷笑道:“你現在想起他這個舅舅了?怎麼讓人帶炮轟我們時,沒想到他呢?”她一把拉起雷敖龍的左臂,那裡半條小臂沒了,她道,“你看看!”
胡荑一咬牙,自己右手拉動左臂,將左邊小臂卸了下來。
衆人吃了一驚。雷敖龍“哎喲”一聲,嘆道:“你不必如此。”
胡荑臉色蒼白,她咬牙道:“我只想要白且惠一人的命,無意連累他人。我知道我十惡不赦,但死刑犯殺前還有一頓好飯,我難道連看兒子一眼都不成嗎?”
小悅氣急,更用力扯了下她的頭髮,從上往下拍了她個耳括子,道:“你想要誰的命?自己死到臨頭,還想着害人呢。”
胡荑惡狠狠瞪小悅一眼,似乎要撲上去咬她,忽覺左臂處傳來一陣鑽心疼痛。
白且惠撕了她袖子,爲她接上斷骨,在傷處塗了層芬芳撲鼻的油膏,又用撕下的袖子替她紮好了。
她接骨療傷的動作行雲流水,連石沃若等人也看得歎服。唯獨彭從昀抽動了幾下鼻子,微微皺眉嘆氣。
雷敖龍可憐巴巴地對石沃若道:“族長,她都要死了,就成全她最後一次吧。”
白嫺之嫌他不爭氣,別過了頭。石沃若冷冷地道:“你去問小宮。”
雷敖龍轉向宮之炤。
宮之炤是厚道人,不忍聽他開口相求,沒等他說話,就點頭道:“沒有問題。”
白且惠擡頭看了看洞中石橋,朗聲道:“諸位,既然來了,便請現身吧。”
從實心橋護欄後面站起來幾個人。爲首是濟髦,他後面的是韓貊。他們在外面久等胡荑不出現,拿火薰了也不見人,這才大膽入洞窺探。
白且惠道:“韓先生,剛纔的話你想必也聽見了。今天你別跟我們搶人。胡荑說她死前要抱一抱她兒子,不知可否達成她心願?”
韓貊道:“這人惡貫滿盈,誰動手都是一樣,就交由靈山族各位處置吧。”他囑咐濟髦幾句,濟髦回身出洞。
胡荑心中冷笑:“老傢伙倒會見風使舵。趙家一倒,他就向靈山族服軟了。”
不久,濟髦抱着趙燕友回來。小悅鬆開胡荑,她衝向趙燕友,一把將他搶入懷中。
她將兒子渾身上下嗅了個遍,暗暗深吸口氣,忽然拿沒受傷的右手勒緊兒子脖子,她衝韓貊道:“韓先生,這可是你主人家現在唯一的男孩。你今日若救我出去,我就把這孩子給你;如若不然,我們母子倆一塊兒去陰間見他父親!”
衆人皆變了臉色。雷敖龍恨得直跺腳。
小悅躍躍欲試,想從後攻擊胡荑。胡荑警覺地跳開一步。她手臂用力,趙燕友“哇”一聲哭出來。
韓貊急道:“且慢動手!”
他一開口,小悅馬上停止動作。
胡荑掃了眼小悅,奸笑道:“好啊,我一直猜不透韓先生埋伏在楚王身邊的細作是誰,我徒兒探聽不到的消息,你的人倒能知道。原來你把人安排到我師妹身邊了。高明!真是高明!”
韓貊道:“你胡說什麼?那也是你自己兒子,你快放下她!”
白且惠驚異地看了小悅一眼。小悅神色如常,一心放在胡荑身上。
胡荑繼續討價還價:“我的話夠明白了,啊——”
她突然扔開兒子,單手抓向胸口。小悅朝前一撲,接住了趙燕友。趙燕友嚇得噤聲了。
胡荑不知怎麼了,在地上翻滾來去,一隻手不斷撓自己的臉,很快把自己撓得血肉模糊,不忍卒觀。她瞪着白且惠,厲聲道:“你剛纔給我塗了什麼?”
白且惠道:“一種蠱蟲。但凡你心起惡念,血中便會生出蠱蟲愛吃的東西來,它們只要一吃飽了,便會到處作亂。你若要它們安靜,除非自己心平氣和。”
胡荑一手指着她,但很快又伸手抓撓自己,將臉上鼻孔、嘴脣都摳撓得不成模樣。
她也知這樣下去必死無疑,趁腦中還有一絲清明,強令自己冷靜下來,摒棄一切雜念。
白且惠卻存心不讓她好過,她繞着她轉了圈,輕悠悠地道:“胡師姐,我知道你看不慣我,又恨我偏能得到你嚮往的一切。你大概覺得:人各有命,我不過命好,所以才屢次贏過你吧。
“你錯了。人的命運,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你不是沒有能力成爲靈山族一流的巫師,是你自己放棄了踏踏實實鑽研巫術,選擇旁門左道,結果越走越歪。你自稱‘庸地第一巫’,但你哪一門巫術是第一?占卜?不如無牙。醫術?不如我。祭祀?呵呵,你還記得多少?到頭來,你就是個一無所長的三流巫師。
“你把天下人都看的不如你,但實際上,你既不懂如何領導他人,又不明風雲變幻、大國走向。你罪惡滔天,卻一事無成。你機關算盡,卻落得孑然一身。到最後,你連一個肯與你同生共死的人也沒有,只能拿自己心愛兒子的命來賭你慘淡的下半生。你今日能走出這山洞又如何呢?也不過換來又一次的失敗而已。”
宮之炤拉了拉白且惠,他道:“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白且惠收了收神智,看清一具沒有五官的人體在自己腳下扭動,虛弱得已經叫不出聲音,也擡不起手了。
洞中異樣安靜,白且惠道:“我有個提議。”沒有人作聲,趙燕友也不敢發出丁點動靜。白且惠接着道,“胡荑殘殺族人,應受火焚之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現在身帶蠱蟲,無法再作惡,不如就饒她一命,讓她在懺悔中,了此殘生吧。”
衆人心中同時掠過一個念頭:“如此活着,還不如死了。”
雷敖龍要說什麼,白嫺之拉了他一把,先道:“我同意。”過了片刻,宮之炤和石沃若也表示同意。
白且惠看向雷敖龍,雷敖龍嘟囔道:“少數服從多數,你們都同意了,還問我幹嗎?只是……唉。”
這時,地上的胡荑輕輕說了句什麼,別人都沒聽清,偏白且惠聽得清清楚楚。胡荑說:她當初給的解藥貨真價實,彭從昀也未必救得了熊旅。
她說完,原先是脣角的地方微微抽動,似難受不堪。
白且惠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忽又衝上面道:“韓先生,胡荑母子就麻煩你了。”
韓貊不知什麼時候抓了身上佩劍在手,白且惠一和他說話,他嚇得手一抖,劍掉到了下面暗流中。他強笑道:“求之不得,求……求之不得。”
他朝濟髦使個眼色,濟髦帶人去擡胡荑。
濟髦經過小悅身邊,不由得擔心地看了她一眼。
他伸手要接小悅手上的趙燕友,白且惠忽道:“小悅,你和韓先生一塊兒去。”
小悅身子一震,表情呆滯地看着她。白且惠目視前方,淡然道:“我想胡荑好好活着,不想她有甚意外。你跟去看着她,我放心。”
濟髦大喜,見小悅遲遲沒有反應,又代爲着急。他忍不住拉拉小悅,粗聲粗氣地道:“那麻煩這位姑娘快點來!”
小悅僵硬地任他拖着走了幾步,忽然醒過來,將趙燕友扔給他,她返身跑到白且惠面前,衝她磕了九個頭,額間一片血紅。她哽咽道:“小悅從小在你身邊受教,此恩此德,永記心上。你放心,我會時時看住胡荑——你,你自己也要保重。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別任性。晚上一個人睡若還是害怕,要點蠟燭,別忘了在旁邊放盆水,以防失火。你胃不怎麼好,一天不能吃三種以上茶葉。看病再忙,飲食也要規律。做衣服別光顧着好看,也要注重材質。這些年你行醫掙的錢,我存了一部分,改日找人帶給你。你於銀錢上沒有數,最好找個可靠的人代爲保管。還有……”
她一口氣說了十七八件事,白且惠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她打斷道:“好了,你說那麼多,我也記不住。你好好去吧。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小悅咬着嘴脣,淚流滿面。濟髦看不過去,拉了拉她。小悅又跪下衝白且惠磕了三個頭,這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