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見到白且惠, 無不又驚又喜。不過性格使然,石沃若只淡淡地點頭招呼。雷敖龍興奮之後,忽然面露羞愧之色, 低頭不語了。白嫺之進屋準備茶水點心招待。只有宮之炤, 他留了絡腮鬍, 看似穩重不少, 一見白且惠, 卻紅了眼睛,又露出年輕時羞澀乖巧的樣子,挨着她說個不停。
白且惠看宮之炤和他爹幾乎一樣, 不覺一陣恍惚,隨即瞭然——今日凌晨襲擊相國府的, 原來是他們。
據宮之炤說, 無牙飛信通知他們, 已瞭解到胡荑在晉都絳州,成了趙朔的入幕之賓, 楚晉爲鄭國大打出手時,她又參與興風作浪。他們幾位長老商議了,已姑息胡荑許久,如今靈山族內部人員各司其職,內務井井有條, 他們也該出來了結當年一段公案, 替宮楠報仇雪恨了。
這次, 石、宮、雷、白四人各帶十名弟子入晉。他們聽說胡荑搬去了相國府, 便於今日凌晨翻牆去府中找她, 本想趁其不備,將她處死, 誰知她狡猾,竟事先安排不少胡家人守夜,反倒將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雙方各有損傷,幸而他們俱全身而退,沒人被抓。
雷敖龍恨恨道:“我們昨天到絳州,今晨就動手,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族長,美荇她……”
石沃若搖搖頭:“她從入城起,始終沒離開過我身邊。”
白且惠心道:“石族長怎麼把美荇也帶來了?看來她挺得族長歡心。”
大家因雷敖龍的質問一時陷入沉默。白嫺之站起來,說要去煎藥給受傷的族人們服用。白且惠讓她等一等。
白且惠遊目四顧,見屋中只有她、小悅和四位長老,她衝小悅使了個眼色。小悅會意,關了門守在外面。
白且惠道:“胡荑安排胡家人守夜,不是料知你們要來,她是爲了防我。”她見其他四人八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狠一狠心,將胡荑派人擄走彭從昀之事說了。
她道:“胡荑因她父母之故,遷怒於楚王,對他下了麟趾玉屑的毒。我曾拿到解藥,給楚王服用,卻不知爲何多年後又復發。我曾經認定那時的解藥是假的,後來想想,又不十分肯定。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將彭大先生帶去給他診治。我本想一個人去相府救出彭大先生,現在遇到你們,想和你們聯手,勝算更大。但我知道大家對範鶴西的看法,不願你們糊里糊塗地助我救出他後人。我話說清楚了,大家若仍願助我救人,且惠一輩子感恩不盡;若不願,則我們各行其是,且惠也決不怨人。”
她說完,雷敖龍先道:“且惠,要我救那老賊外孫,我辦不到!”
白且惠忍着淚,點頭道:“我明白。”
白嫺之瞪了雷敖龍一眼,雷敖龍又補充道:“那,那是我個人主張。但我聽族長的。族長若說救,我也只好去救。”
他倒戈這麼快,一屋子人都樂了。
宮之炤道:“我們來絳州,是爲了取胡荑的命祭我爹,且惠則是爲了救人,目標雖不一致,過程卻可以相同。我們今日已經打草驚蛇,讓胡荑有了防備,自己也沒討到好去。依我之見,不妨與且惠聯手。範鶴西雖可惡,罪不及後人,我在這上頭,沒有顧慮。”
白嫺之道:“我的看法一樣。況且,我對範賊的怨恨,早讓老白解了。現下我恨胡荑這畜生,遠多於無辜的範賊後人。”
石沃若看着雷敖龍:“聽見了沒?我同意小宮和嫺之,你可不許鬧彆扭。”
雷敖龍臉漲得通紅:“族長別拿我開玩笑。行行行,大家都恩怨分明,心胸比我開闊。我跟你們一起行動,還不行嗎?”
大夥兒又樂了。
白且惠心中感激,衝四人團團作揖。
宮之炤扶起她,道:“自己人,道什麼謝?關於救彭大先生,你可有什麼想法?”
白且惠道:“具體沒想好。我大概知道彭大先生關在哪裡,所以想冒充胡荑的親信鬥賁皇進相府,將人帶走。”
雷敖龍奇道:“既是親信,胡荑豈有不識得的?你怎麼冒充?”
白且惠將她從市集上採購的貨品給他們看。宮之炤已明白過來,驚異道:“易容?”白且惠點頭。
雷敖龍跳起來道:“那不成,太危險了!我們靈山族的易容水平,裝神弄鬼容易,要扮成活生生另外一人,卻難比登天。這麼多年,也只有範賊精通此術……”他忽然狐疑起來,問白且惠道,“難道老賊的女兒把這本事傳給了你?”
白且惠道:“她無弟子,靈山族範氏一脈除她外盡絕,她不願此術至她而止,所以確實逼着我學過。”
雷敖龍“嘿嘿”了兩聲,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她有沒有教你蠱毒之術?”白嫺之再度瞪他。他大聲道,“你們心裡也疑惑,幹嗎不能問出來?這術邪,可也看怎麼用。似胡荑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倒巴不得能叫她嚐嚐蠱術呢。”
白且惠心裡一動。
她不願繼續討論這危險的話題,轉向宮之炤和石沃若道:“我想,你們今日已闖過一次,不妨再闖一次,將胡荑手下牽制住,我就冒充鬥賁皇進去救人。”
石沃若徵詢大夥兒意見,眼睛卻只看着宮之炤。
宮之炤思忖片刻,說出一番計劃來,大家都覺可行。
雷敖龍緊了緊腰帶,就往外走。白嫺之叫他:“去哪兒?”雷敖龍頭也不回地道:“我去逮鬥賁皇那孫子。”白嫺之無奈搖頭。
白且惠心裡有了譜,告辭和小悅一起回客棧。石沃若找美荇說了幾句話,然後讓她駕車送白且惠她們回去。
白且惠見到美荇,不由一愣。美荇比她還小,但佝背縮頸,頭髮白了一半。兩人見面,都只淡淡點了下頭。
美荇將人送到客棧,沒有馬上回去,而是駕車在城中兜風。
她沒有目的,單隻覺得這樣無人監視、無人管束、無人說三道四的遊逛很美好,值得敞開胸懷深深擁抱與珍惜。
她也不知怎麼,就駕車到了相國府門前。
她對着大門看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駕車離開。
但馬一走動,後面車廂上一沉,上來個人。美荇回頭,已被人在背上重重捶了下,隨即被拎着領子扯到車廂中。
美荇與胡荑一張大臉面面相對。胡荑一臉激動,雙目閃光:“今天他們跟我描述來襲者的樣子,我一聽就知道你在其中。我料定你會找機會再過來,所以一直在門口等你……你,你怎麼老成這樣?”
美荇也有點激動:“你又比我好到哪裡去?”
胡荑越看她越高興,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道:“我一直以爲你死了,幸好禍害命長。你這就跟我回相國府,以後還跟着我!”
“你怎麼混進相國府了?”
“只要我想,有哪裡上不去?”
胡荑三言兩語,講述了分別幾年的經過,只說趙朔賞識自己,棄了韓貊,選擇她當參謀,於她和趙朔生子之事絕口不提。說完,她又催促美荇駕車進相府,從此跟着她。
美荇猶豫。
胡荑譏嘲道:“你頭髮白了,膽子也被狗吃了。一個是替人做牛做馬,一輩子當個籍籍無名的鄉野巫婆;一個是在晉君面前第一紅人府中辦事,有望節節高升,成爲名垂青史的神巫。這還要想?想個屁啊。”
“總得讓我緩緩。”
“哼,你偷偷跑來相府,心中打的什麼主意,別以爲我不知道。我從前對不起你,把你留給那羣無能之輩糟踐,我現下敢補償你,你還不敢收嗎?”
美荇皺着眉頭思索。胡荑心道:“天哪,她一皺眉,比以前更顯陰沉,簡直像個守了幾十年寡的惡毒老太婆。她這些年一定受了許多苦。”
美荇想好了,見胡荑眼淚汪汪看着她,不由得一愣,隨即道:“我跟着你也行……”胡荑起身,要親自去駕車,被美荇拉住,“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胡荑好聲好氣地道:“你說。”
“你要用我,想來趙朔不會反對,但我也不願就這樣投入相府。我剛剛送白且惠回客棧,她已經與石沃若他們聯繫上,打算聯手對付你。我想把白且惠交到你手上,徹底斷了楚王的續命希望。你看這份投誠禮可行?”
胡荑一拳打在自己掌心:“她果然來了。這蠢貨,一釣一個準。他們打算怎麼聯手?”
美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道:“石沃若告訴我,他們今天會再襲相府,到時,白且惠就扮作鬥賁皇,混入府中,趁亂救人。”……
馬信步亂走,早已遠離相國府。道旁行人熙熙攘攘,馬走不過去,原地待了會兒,又悠悠邁向一處牆角,低頭吃底下牆縫中鑽出的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