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君收到急報時,欣喜若狂,拍案而起,把和他對弈的宮之炤嚇了一跳。
展君道:“小宮先生,你猜一猜,寡人爲何事欣喜?”
宮之炤想不出來,搖搖頭。
展君正要自問自答,新任庸國師的胡荑走進來,道:“恭喜主君,他們抓到楚國太子了。”
展君笑道:“國師的消息也很靈通啊。”
胡荑道:“主君有主君的耳目,臣有臣的渠道。”
這二人互相吹捧,宮之炤的心卻沉了下來。展君自繼位後,便明確表現出對庸附屬於楚現狀的深惡痛絕。他常言道:“武王伐紂時,庸爲牧誓八國之一,地位還在幾個中原大國前面。楚蠻子何德何能,敢凌駕於庸之上?”他強加賦稅,擴充軍隊,反擊楚國之心,已經昭然若揭。
只是庸國百姓自從有了楚國這個屏障後,已經安享太平多年。庸、楚文化本來一脈相承,兩國人民和樂融融,已然親如一家。展君立意挑起楚國之怒,就不知對百姓來說,是否值得。
胡荑向來看不上宮之炤,認定他仗着他父親宮楠才混了個“長老”之位,見他對楚太子被綁架的大事也無甚反應,就更不喜。她生怕宮之炤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以自己和展君還有要事相商爲由,打發他離開。
宮之炤一走,胡荑便問展君:“你沒讓人殺了熊旅,而特意將他劫來邑關,莫不是另有打算?”
展君道:“我還能有什麼打算?”
胡荑冷笑:“你對我那傻師妹還沒死心哪。”
“她現在是你族長。”
“那也改變不了她傻乎乎的事實。”她見展君面無表情,也擔心自己觸怒他,又不甘心地道,“不過,幾年沒見,她聰明些了也未可知——我只是不明白,你們又不熟,你怎麼就認定她了?”
展君從身上摸出半塊蟠螭玉。他一邊摩挲着玉,一邊對胡荑講了個故事。
展君從小爭強好勝。一次,他和比他小一歲的弟弟比試角力,雖然贏了,手卻受了傷。他覺得贏得不漂亮,將手塞在衣兜內,假裝沒事人似地接受了弟弟的認輸和庸伯的誇獎。
事後,他一個人偷偷跑到宮廷偏遠處的河流邊,用水沖洗手上傷口。
傷口不大,但很深,血流不停,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擔心自己會流血死掉的時候,忽然從旁邊鑽出個小不點。她應該比他先到,看到他來,就近躲了起來,所以他纔沒發現她。
小不點探頭看了兩眼他的手,他還沒想好怎麼打發她,她一轉身,搖搖晃晃地跑掉了。
他繼續洗受傷的手。
小不點很快回來,還帶來了一罐藥膏。
“不用,血止住了。”展君給她看自己的手。小不點搖搖頭,用手巾擦乾他的手掌,抹上藥膏。她雖是小童,動作卻非常流暢妥帖。展君至今仍記得她一隻小手固定住自己手腕的感覺。
“好一段公子佳人的動人愛情故事。”胡荑強忍住譏諷的微笑,算是接受了展君的解釋。
展君並不真正在意胡荑的看法,他只是想找個人談談白且惠。
當初分別,他以爲至多一兩年,便可重會。哪知一晃十餘年,她成了楚國卜尹,成了靈山族族長,離他似乎越來越遠了。
他曾派探子去郢都,時時探取她的消息。他從一段段簡短的文字中,想像她如今的容顏與風采。
他着人描摹她的畫像。他手邊現有六幅她的全身像,從她十七歲到二十二歲的。好像多了六個她,又一個都不是她。
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思念,像一粒種子,從她離開時種下,現已成了一片枝肥葉壯的園圃。聽說重逢在即,樹葉刷刷響動,好像疾風穿過峽谷。
他當然也從探子口中聽到了一些關於白且惠和楚太子間的流言蜚語,但他在反覆咀嚼後,決定相信白且惠,相信那個抓着他手腕替他塗藥的小女孩。他馬上就會再見到她。這次,他不會再讓她離開。他要她好好看着,他怎麼一步步地打倒楚國,讓庸重新成爲威震中原的南疆第一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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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公戢黎如往常般一吃完午飯,便去田裡走了遭,和這個農夫聊聊今年收成,和那個姑娘調笑幾句,等回到府時,已夕陽西下。
府中停了兩輛陌生的車,車簾垂落,拉車的馬卸了,看來來者打算在他這兒多盤留些時間。
戢黎稀奇,問家僕來者是誰。家僕糊里糊塗,說是遠客,看着有些來頭,不太好惹。
戢黎一進客堂間,便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並排坐在席上。一個凹眼嘬腮,露着兩條肌肉虯結的膀子,看上去是不好惹;另一個身形高大,滿面鬍鬚,神色陰沉。這兩人一個是申公斗克,一個是公子茷。
申地在楚國東北,公子茷則應該在北境宛城鎮守,這兩人不知怎地會湊到一塊,突然跑到他的封地上來?
鬥克看到戢黎,叫了聲“老哥哥”,一把抱住。戢黎想到兩人共同在成嘉麾下效力的日子,也忍不住熱淚盈眶。茷和戢黎只是點頭之交,叉手在一旁看着他們兄弟互道思念。
戢黎很快問到鬥克他們來廬地的原因。
鬥克道:“老哥哥,我們連日趕路,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你先給我們弄點菜,吃完我慢慢告訴你。”
戢黎忙吩咐人去整治酒菜。
鬥克的確餓狠了,菜上來,也不顧燙,便往嘴裡塞。茷悶聲不響,也大口吞食咀嚼。
戢黎暗暗好笑,拿着酒壺敬酒。茷喝了口酒,突然想起一事,吩咐人道:“我們的車裡還有一人,麻煩請他過來一道吃。”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吵鬧起來,一人的嗓音越衆而出,罵道:“什麼清湯寡水,也拿來打發我?滾,都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