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面人吵鬧,鬥克和茷都一臉尷尬,戢黎則奇怪。鬥克叫來隨從問話,戢黎隱約聽到幾個字:“沒吩咐給他”“備菜”“拿我們的”“發火”。
他正琢磨這其中意思,聽得外頭鐵鏈聲響,一個高瘦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男子丰神俊朗,氣度雍容,但手上、腳上都戴了鐵鏈子。戢黎府上人有點摸不準他路數,沒有攔;鬥克的隨從則似不敢攔。
男子進來看到屋子裡的酒菜,便笑道:“好啊,你們自己躲起來吃香的喝辣的,卻把我晾在車裡,和奴僕們一起拿硬麪團蘸稀湯吃。”
戢黎眨巴兩下眼睛,突然認出這男子是誰,他嚇得跳起,忙下跪向太子行禮。
旅冷笑道:“總算有個人識得本宮,我還以爲楚國變天了呢。”
戢黎急得額頭冒汗,這就要給旅解鐵鏈。
鬥克看到他給旅下跪便覺彆扭,待見他得寸進尺,認真要解開旅身上鎖鏈,忍不住“哇”一聲大吼,跳起來道:“我搶來的人,誰敢動!”戢黎伸手沒拉動鐵鏈,轉頭吩咐僕人:“拿我的刀來!”
鬥克怒火填膺,先拔劍架在戢黎頸上,道:“誰敢動!”
廬公府上人慫然不敢動。戢黎微微吃驚,但沒被嚇住,他斥責鬥克道:“兄弟,你這是做什麼?劫持太子,你還要不要命了?快點放開太子,誠懇道歉,述明緣由。太子大人大量,或許還有你活命的機會。”
“你住口!”鬥克依舊將劍緊貼着他脖子,要府上人收拾間屋子,給茷和旅住。
家僕們看看戢黎,戢黎點點頭。
旅不理他們劍拔弩張,在原來戢黎的席上坐下,將桌案上的菜餚一把擼到地上,他道:“客來主盡歡。我餓死了,有什麼好酒好菜,快端上來吧。”
僕人們又看看戢黎,戢黎忙道:“快,將我珍藏的瑤漿取來,暖一暖給太子喝。剛纔上過的菜,重新上一遍!”
旅一副浪蕩公子做派,酒菜端上來後,他以手被鎖爲由,一定要別人喂。兩個僕人依言喂他,他把酒噴在人家頭上:“什麼酒,要辣死我?”他又把菜吐得滿地,“什麼菜,又酸又臭。廬地欠收,每天只能吃這個?”
茷皺眉道:“我看酒菜都挺好,你一路上沒吃什麼,怎地還挑三揀四?”
旅道:“你也是在邊城久了,忘記真正的玉餚珍饈滋味了。”茷臉一沉,旅只作未見。他突然眯眼看看身旁餵食的奴僕,恍然大悟道,“原來不是酒菜不行,是餵食的人不行。廬戢黎,你大膽,竟差遣幾個笨手笨腳的男僕來服侍本宮?”
鬥克氣得不行,戢黎卻大喜道:“難爲太子還記得小臣名字。是小臣思慮不周,來人,將夫人小姐請來!”
鬥克瞪着戢黎,雙手打顫,他心道:“我乾脆一劍砍了他算了。”
旅有了廬公美眷親自餵食,不再挑剔,異常乖順地吃喝完畢,順帶把戢黎的夫人和小姐逗得花枝亂顫。他雙手上擡,打了個舒適的哈欠,笑道:“飽暖思牀幾。戢黎,屋子收拾好了沒?”
戢黎一問,屋子早就收拾出來。
鬥克又是一陣氣,他衝茷使個眼色,茷滿臉不豫地跟在旅後面走了。鬥克收了劍,和戢黎一起去他臥房。
一進屋,鬥克便向戢黎請罪,戢黎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鬥克道:“老哥哥,你還記得成嘉那老匹夫公報私仇,抽我們的那十鞭嗎?”
戢黎的記憶本來已很模糊,被他一翻,才漸漸又有了輪廓。
戢黎和鬥克在成嘉手下時,還年輕氣盛。猶其鬥克,仗着祖上爲楚立下過赫赫戰功,又與大將軍同屬若敖氏,平時興之所至,任意妄爲,成嘉訓斥了他幾次,他也沒改。有一次,他們和舒國打仗,大獲全勝,鬥克殺敵首領,威震三軍。當天晚上,他們喝了酒,違反軍令,宰殺了一匹戰馬,烤着吃了。有人報給成嘉。這事比起鬥克以往所犯的事來,不過小巫見大巫。成嘉把鬥克叫去,鬥克還以爲要表彰他英勇。哪知成嘉板着面孔,痛斥他一頓後,又讓人扒了他上衣,當衆抽了十鞭。戢黎作爲從犯之一,也跟着受了鞭子。
鬥克道:“我這人是這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拿我當人,我也叫你做不成人。這些年,成嘉老匹夫和鬥椒、鬥般兩個把持朝政。老匹夫對大王說,我這人性子不服拘束,不能重用。嘿嘿,他以爲我在申地,聽不到他這些話呢。可惜我派去的刺客,一個個失手。最近一次,人非但失手,還露出了馬腳。我怕老匹夫一得空,又要收拾我了。
“本來我已決定自己上京,拼他個同歸於盡。誰知天無絕人之路,庸伯突然找上我。
“這位主君,年少有爲,聽他談吐,便比我們朝中那些糟老頭子高明多了。他知道我不得志,說他也因每年要向楚國王親貴戚贈送大量財貨而不痛快。他向我提議:我們一起扶立一位新儲君。如此,我扶立有功,立即凌駕於成嘉老匹夫之上,他也可趁機恢復庸國獨立地位。
“大王的諸多兒子中,唯有旅、嬰齊和茷得到擁戴。旅已爲太子,嬰齊則在鬥般兄弟手上,那麼留給我們的,只有茷了。
“茷鎮守北境多年,也是鬱鬱寡歡。我們跟他一說,他起初猶豫,但最終答應與我們一道。
“這次,我動用我父親在燕羽營埋下的一支伏兵,讓他們從東宮劫走了旅。庸伯約了我們在邑關相會。我們將旅交給他,他派一支軍隊,護送茷至郢都,逼大王改立茷爲太子。”
鬥克說得舌敝脣焦,滿以爲戢黎這下子總能理解他的苦心,與他站一邊了,哪知戢黎聽完後,皺眉想了半天,問他:“你當真要以公子茷來取代如今的太子?”
“不錯。”
“你覺得公子茷當楚王,能勝過太子?”
鬥克急道:“楚國誰當王都是一樣。可茷當王,我,甚至你,就遠遠不同了。”
戢黎想了下旅和茷適才席中表現。他又問:“你真覺得,庸伯大費周章,只爲庸國獨立,不爲其它?”
鬥克頓了頓,道:“他確實還向茷提出過,事成之後要我們送西北五城給庸,以示結盟誠意……不過,也就說說罷了。到時我們想給就給,想不給就不給。庸弱楚強,他又能奈我們何?”
戢黎搖搖頭:“庸伯若要扶立公子茷,爲什麼不叫你們乾脆殺了太子,而要冒險帶他至邑關?公子茷一旦得立,太子又有何用處?”
他還待再說,鬥克卻不耐煩,打斷道:“老哥哥,你當真老了嗎?哪來這麼多嘰嘰歪歪,做便做了。我只問你:願不願加入我們?以後茷當上太子,我當令尹,你也逃不了一個司馬。”
戢黎舉雙手投降:“不問便不問。我膽子小,不敢做欺君罔上的事,可你我兄弟一場,我也不能跟你翻臉。你快點找人拿鐵鏈也綁了我,我就當遭遇賊劫,無能爲力。”
鬥克做人雖有百般缺點,但對兄弟很講義氣。他雖然遺憾,但也無意逼迫戢黎,所以如他所願,拿鐵鏈將他也綁了。
當天夜裡,鬥克想着戢黎的話,卻有些睡不着。
戢黎不信任茷。茷的確看着窩囊,明明是楚王兒子中最年長的,又有成家撐腰,卻被人趕到北境,這麼多年也沒給自己培養出一支心腹軍隊。旅雖然耽於玩樂,性子可惡至極,看着可比他讓人安心。
那麼庸伯到底爲什麼不乾脆要他殺了旅,而希望他冒險將人帶去庸呢?
鬥克忽然一個寒顫坐起,他離開戢黎臥房,跑去找茷。
茷和旅已然睡下。房中依旅的意思,點了一盞小燈。
鬥克把茷拉到外面院落,低聲道:“我越想越不對,庸伯一定要我們把旅帶給他,莫不是另有安排,想以旅爲人質,直接和大王談條件?”
茷沉吟道:“直接和現在的楚王談條件,自然比扶立一個也不知能不能上位的楚王兒子,然後再和他談條件來得容易。”
鬥克恨恨道:“險些上了這奸人的當。”他眼珠轉了轉,目中露出狠毒之色。茷看得心驚。鬥克道,“我們如果殺了旅,庸伯無人質可依,就只能選擇派兵擁立你了。”
茷捂住耳朵:“要做你做,我一個字也不要聽,也決不會幫你的忙。”
鬥克心裡冷笑,想你們一個一個的,倒是會甩手。他做便他做,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他勒緊了些腰帶,對茷道:“你在外等着,我一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