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個夢:冰冷刺骨的湖水、無邊無際的黑暗,她不知怎麼從湖中爬到了岸上,拖着浸透水後沉重如石的衣裙,沒命地在樹林中奔跑。她曾經放心依恃的一切——父女親情、師門友愛、海誓山盟,一夕間灰飛煙滅。然而求生的本能,仍舊推動着她不斷地跑,不論跌倒多少次,連滾帶爬,也要逃出去。
夭紹睜開眼睛,暮色昏黃,身邊點了爐子,隱約跳躍着火光。房中只有旅,他正俯身推她,見她醒了,才輕輕道:“娘,白先生來了會兒,在外間候着,要不要請他進來?”
夭紹之前半昏半醒時已經接受過白虺的治療。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以後都不能生育了。夭紹本沒有再爲商成開枝散葉的打算,所以也只木然。倒是旁人,徒然替她惋惜,彷彿經此一難,她就廢了似的。
夭紹深吸了口氣,讓請白虺進來。
白虺帶着白且惠來的。他向夭紹行禮後,對白且惠道:“跪下,給夫人磕幾個頭。”
白且惠恭恭敬敬向夭紹磕了三個頭。
夭紹叫她起來,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白虺,她道:“妾名義上是太子三夫人,但因出身微賤,府裡少有人以‘夫人’之禮相待。先生也不必拘禮,平輩相敘就好。”
白虺道:“我不跟你拘禮,這孩子卻應該好好謝你。”
夭紹聞言又細細看了白且惠一回。白且惠長得跟白虺並不相像。她大眼睛、瓜子臉,膚白勝雪,眉目如畫,小小年紀,已然骨骼清奇,氣質溫婉,就是大眼珠子瞟來瞟去,似隨時在害怕着什麼,有點鬼頭鬼腦的。夭紹隱約明白了,她問道:“小妹妹叫什麼名字?”
白且惠看看白虺,乖巧說了。
夭紹道:“她是先生的女兒嗎?當真可愛。”
白虺道:“她是我養女。她一出生,便被人拋棄在懸崖洞穴的棺木上,我一個故人恰巧撿到她,從此入我靈山族門。”
夭紹一時說不出話。
白虺說要給她復療,讓白且惠和旅都到門外候着,沒聽見叫,不準入內。
他們一走,白虺那張木雕的面具便掉落在地,他道:“小菁,是你吧?”
夭紹低頭看着自己十根手指:“先生說什麼?”
白虺難得焦躁:“你可以易容騙我,但你的身體脈絡騙不了人。而且你兒子長得和你小時候極像。小菁,就是你吧?”夭紹良久不語,白虺則知道她已經默認了。他身體發抖,竟然控制不住。
當年他們圍剿範鶴西一夥,範鶴西爲了不讓女兒落入敵手,親手殺了她,將她的屍體扔入大清湖中。他師父白浚泉派人去湖中找過,沒找到她。他後來數次潛入湖中找過,也沒找到她。所以他心裡一直告訴自己:她還活着。範鶴西神通廣大,他必定用了什麼人所難察的法子,救了小菁一命。孔臧一報告式夷死於白蠶蠱毒,他便一廂情願地認定:是範菁下的手。可他現在確定真的是她了,卻又五內如焚,分不清是喜是怒,是憂是懼。
說到底,她是範鶴西的後人,手上握着被靈山族封禁的害人邪術。她死了,他可以懷念她;她活着,則他按規矩,須得再一次殺死她。
白虺聲音顫抖地道:“你的臉怎麼了?”
夭紹道:“你趁我昏迷時,沒有看過嗎?”她知道白虺肯定看過,他就是看不破她的“易容”,或者看破、卻不敢承認,才向她索取一個或許不那麼傷人的答案。但是夭紹老實告訴他,“你不用奇怪。你辨別易容的手段固然高明,但我並非易容。我給自己的臉動了手術……白師哥,你記憶中的‘小菁’,永遠不會再有了。”
白虺胸口好像炸裂一樣,他一揮手,將火爐橫推出去一丈多遠。爐底摩擦着地板,發出極刺耳的響聲。
夭紹只當沒聽見,緩緩敘述別後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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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和白且惠一起被趕到外邊。旅滿腦子疑問,他試圖從白且惠身上找答案:
“你爹以前認識我娘嗎?”
“他說你該謝謝我娘,是什麼意思?”
“你到底知道什麼?”
白且惠一律搖頭表示不知。
旅決定自力更生,自己回去偷聽夭紹和白虺說話。白且惠急了,拉住他道:“你不能進去!我爹說了,他沒叫,我們不能進去。”
旅笑着扳開她手指:“他是說了,可是我沒答應啊。”
白且惠一愣。
他走了兩步,覺得背後生風。他回頭,對緊跟着的白且惠道:“你幹嗎?也要一起來偷聽?”白且惠忙忙搖手。旅不再理她,快步進屋。
白且惠一邊怕白虺事後責怪,一邊又好奇難忍,她掙扎半天,旅早沒影了。她一咬牙,躡手躡腳也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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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鶴西告訴範菁白浚泉要帶人圍剿他們,她不相信。即使白浚泉帶着五大家族百餘子弟包圍了他們範氏一族歷代所居的山谷,她仍舊安慰自己:不過是誤會,待說清楚,他們知道她父親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族人的事,雙方就能冰釋前嫌。在她看到人羣中的白虺時,她更篤定了不會有事。白虺那時候已正式向她父親提了親,雙方擇定了吉日,不久就要舉辦婚禮,迎她過門。白浚泉也是同意這樁婚事的。所以他們怎麼會對她孃家人趕盡殺絕呢?
但屠殺開始了。白浚泉他們太畏懼範鶴西和他的子侄,買通了一個奸細,在範家人的飲水井中下了迷藥,剝奪了他們的戰鬥力。
範鶴西沒喝藥水,但他孤木難撐,敵不過對方人多勢衆,又個個欲對他們殺之後快。
他狂笑問女兒:“你現在信了吧?讓你早走,你不肯,現下,你只能一個人上路了。”
範菁身體發軟,口不能言,淚眼模糊中,看着範氏子弟一一命喪黃泉,她心愛的未婚夫和其他劊子手一起,凶神惡煞般屠戮着他們。他自始至終也沒看她一眼。
從前種種,原來都毫無意義。只要他師父白浚泉一聲令下,他可以不問是非、不念舊情,對她揮刀相向。
她人還有氣,心已冰涼。
範鶴西看她的目光既傷痛不捨,又充滿憐憫。他塞了粒藥丸到她嘴裡,告訴她:“活下去!”
範鶴西不愧是靈山族最強的巫師,他的攝魂術如火純青,短暫地迷惑住了所有同門,讓他們以爲他親手殺了女兒,然後將她的屍體拋入近旁大清湖中。
她在身子飛入湖中的一剎那,終於捕捉到了白虺的目光。他像頭被獵人逼到陷阱中心的羚羊,絕望地看着她。她在那一刻明白,原來他也並非無心。
她的身體沉入湖中,軟綿綿的四肢卻漸漸有了力氣。求生的本能讓她游到湖邊,在深山老林中跌打滾爬,歷經數日,才平安出林。
後來,她輾轉來到楚國。她擔心白浚泉在大清湖中找不到她屍體,會派人繼續追蹤她,索性自己動手,縮短鼻骨,改變眼形。有道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稍稍改動,世間從此不再有範菁。
再後來,她以“祝夭紹”的身份進入長教坊。她是巫女,琴技、舞藝,不與尋常女子等同,很快就出師,被官宦大家買去。不久後,她在一場酒宴上遇到公子商成,入了他法眼,當晚春宵一度,次日便被他車載回府。
夭紹述說完別後經歷,隔了很久,白虺才嗓音嘶啞地問道:“是你殺了式夷?”
夭紹點點頭:“先王一度病重,我藉着探病,悄悄爲他把脈,疑心他中了靈山族的‘花蛇九釀’。我讓旅兒將解藥混在先王房內的香料爐中,又讓他轉告先王:借病暫斷飲食。他果然很快‘病癒’。但式夷發現了旅兒混在香料中的解藥,直接找上了我。我容貌改變,他沒認出來,但這人精明細心,不知怎地推斷出我與範鶴西關係匪淺,警告我少管閒事,不然便要向靈山族族長揭發我的身份。可這怎麼是閒事呢?式夷收受公子職賄賂,一心推倒商成,立職爲太子。他下藥害先王,必與此事有關。我若聽任他得逞,職爲楚王,則商成及他的兒子都要死。所以,我只得將他殺了。當時事急,我來不及細想就出手了。這白蠶蠱,本是爲她人備的,想不到先用到他身上。”
白虺道:“商成另兩位夫人,也是你害的?”
“成淑萃是我毒死的。我就將藥下在送給她的鴨湯中。她平時無中生有,尋我錯處太多,我真動手,別說她身邊人,連她自己也不信是我害她。我又聽到她那個好兒子對她說——月佼可疑,索性先一步在月佼房中放置了詛咒木偶。”
“月佼那個乳母,是受了你的攝魂術吧?”
“她們那小木屋,關我不住。我深夜出來尋到溫瑰,對她施了法術,只要有人威脅她,她便會說出月佼下毒的那番話來。我知道茷既發現了木偶,下一步,必會深入調查月佼身邊人。可惜,商成是個酒色之徒,月佼美貌,他到底沒捨得處死她。”
白虺心裡又像被人潑了一桶油,他悶悶道:“她哪裡及得上你的萬一?”
夭紹一愣,隨即又無所謂地笑了笑。她當年肯定是好看過的,但再好看,也不干她事了。現在,她是一個面貌平庸的女子。她對白虺說,是怕白浚泉派人追捕她才動手整容,實則更多是心恨白虺的背叛,於滿懷憤懣無路中找了一個極其殘忍的方式,永遠毀了他心中的美好。
時過境遷,當年如山聳立、如海咆哮般氣勢洶洶的恨意早已悄然退卻,她的生命中有了滋生的新綠,有了更重要的人,但想不到,那自殘式永久改變了她面貌的幾刀,還是化爲利箭,穿越歲月,稍遲卻精準地射入那個人的心臟。
白虺的疼痛如陽光下的蛛網,絲縷畢清。夭紹有點同情他:她已走出,他卻依舊留在原地。但她更多是警惕。
夭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女。她忘不了她落湖剎那白虺眼中的絕望,但她同樣忘不了他屠殺她父親和親人時的決絕身影。白浚泉已死,白浚泉的意志是否尚活在他鐘愛弟子的心中呢?她用蠱毒殺了靈山弟子,白虺從前能爲了師門“大義”棄她如敝履,焉知今日不會舊劇重演?
夭紹決定賭一把。她直直看着她當年的未婚夫,問他道:“你什麼時候懷疑我就是小菁的?”
白虺道:“我看到你兒子時,就覺得是你。後來且惠告訴我,公子旅似乎會使用攝魂術,我就更肯定是你了。”
“那你現在要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嗎?”白虺沒有馬上回答,夭紹又道,“也好。反正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上。十年前我便該死。那天我看到你和他們一起來,看到你幫着他們一起殺我們家人,我就想:我爲什麼不死?我爲什麼還不死?我苟延殘喘到今日,上天給了我一個兒子,又讓我再見到你,知道你繼任了靈山族長,一切安好,此時死去,我也沒什麼可怨了。只可惜我看不到旅兒長大後的模樣。不過人生總要有點遺憾的,對不對?白師哥,你還等什麼呢?動手吧!”
她朝白虺挺了挺胸膛。白虺好像被人連番敲打到致命之處,再挺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她牀旁,彎腰縮頸,掩面而泣。他哭道:“小菁,我是個混蛋!我早就後悔了,我一直在後悔:我不該這麼對你。你沒錯,都是我的錯!師父當年要我一起圍剿範家,我竟然一點不敢反抗,還怕他懷疑我和你們勾結,所以衝在前面。我是個膽小、薄情的混蛋!”
夭紹猶豫了下,伸手將白虺的頭摟到自己懷裡。白虺立即像落水之人發現了一根浮木,緊抓不放。
夭紹臉上也掛下一道淚。這時候她忽然看到旅站在屋中,他一手握着佩劍劍柄,小臉嚴肅地盯着他們。不知他什麼時候溜進來的。
夭紹禁不住衝兒子露出個勝利的微笑,又努努嘴,讓他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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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悶悶不樂地走到外邊。不久,白且惠也躡手躡腳地溜出來。
旅忽然站住,頭也不回地道:“剛纔在裡面聽到的話,一個字也不準說出去!”
他說完覺得自己態度不大好,白且惠又不是他僕人。他轉過身,想再說兩句緩和一下,白且惠卻一點沒有受到冒犯的意思。
她柔聲保證道:“你不說,我不說,我們誰也不要說。”
旅鼻子莫名一酸,心想:“這小姑娘倒是個好人,可惜她爹不是個東西!”
白且惠心裡則覺得有些對不起旅。她聽了白虺和夭紹的話,可是高興得很。原來夭紹就是當年撿起她的人,也是白虺念念不忘的人。她有了“母親”,白虺也找回了“心上人”,可謂皆大歡喜。
“走了。”旅衝她揮揮手,板着臉離開。
“再見。”她也揮揮手,等旅走很遠,才伸手捂嘴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