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又昏迷過去兩次, 一次爲時兩日,一次爲時三日,彭從雲每次都以爲他醒不過來了, 偏偏他又醒來。
第二次昏迷後, 旅自覺從心到身, 異常疲憊, 他要求搬入放春臺。
他睡在東海龍王榻上, 命人點蘭香,又定時在房中煎藥。蘭氣藥香,彷彿白且惠也住在這裡, 隨時一挑門簾,就能進來看他。
旅住了段時間, 愈發虛弱了。
這日, 旅在榻上用了早膳, 繼續躺回去,睜着眼做白日夢。介福進來報道:“王后在臺下, 說要見大王。呂統領跟她說了大王誰也不想見。她說,那她就跪在臺下,跪到大王肯見她爲止。”
旅道:“那就讓她跪着。”
“大王,依王后的性子,怕真會跪幾天幾夜的。”
“那告訴她, 寡人生重病, 沒幾天好活了。”
介福一臉爲難, 半天, 才道:“真要這麼說?”
旅嘆了口氣:“她到底什麼事?”
介福暗鬆了口氣, 道:“王后說,巴美人忘恩負義, 行止不端,這樣的人去了便去了,大王一味思念她,連朝也不上,政務也荒廢了,實在不值,且也易惹臣民非議,給太子作壞榜樣。”
旅最後還是起來了。他久未離開東海龍王榻,下來站了會兒,腳一軟,差點跌倒。
他離開房間時,回頭極爲溫柔地道:“我去處理些事情,晚上還會回來的。”
介福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又是一陣擔心。好在旅到了外面,又恢復他一貫的氣派,昂首挺胸,闊步而行。
他下完臺階,伸手將已經跪在地上的青瑩扶起,他道:“可惜王后是女人,不然,寡人的令尹非王后莫屬。”
青瑩拍了拍膝上的灰,不鹹不淡地道:“妾智不足以擔當如此重任,但既爲王后,必不能辜負大王的信任。”
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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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離開放春臺後第一次聚集羣臣,就聽說了晉兵跑鄭郊擄掠一通後迅速回國的消息。鄭堅特意派人將這一消息通知他們,並在來信中挑明——這是“攻鄭以蔑楚,料定楚師不敢再與晉戰也”。
旅問衆臣有何想法。
側、嬰齊都說,那就再次發兵去鄭,打到晉國服軟爲止。蒍敖這幾天生病,形容憔悴,他大聲反對道:“晉兵此刻早已離開鄭地。鄭又未降晉,我們派兵去鄭,要和誰打?”
側道:“可是,鄭君擺明了要我們替他出一口氣,我們若不應,大王這伯主當得豈非虧心?”
旅笑道:“不錯,司馬能看出鄭君在激我們爲他出氣了。”
側道:“王兄,你別笑話我了。你說該怎麼辦吧。”
旅道:“蒍敖所言甚是。我們現在發兵鄭國,意義不大。現下中原諸侯,未服楚、又事晉最忠誠者,莫過於宋。晉既伐鄭,我們便伐宋。他們一擊即逃,我們卻要圍住睢陽猛攻,待晉前來,再一併收拾了。諸愛卿意下如何?”
諸愛卿都大聲稱“好”,唯有蒍敖覺得不妥。
側譏諷道:“令尹,你生了場病,膽子愈發小了。之前邲城之戰,你事先也反對。這次到底又哪裡不妥了?”
蒍敖以袖掩口,遮擋住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他道:“臣父料事屢中,只因太過機敏,未免自信過頭。當年,他若非篤定自己拿得住鬥椒,也不至於被他突擊喪命,險些連累大王。臣母帶臣到深山老林中避禍,無日不提心吊膽。後來大王得勝歸來,派人迎出臣母子,臣才得有機會報效大王恩典。是以臣每次行事,俱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察,就墮入萬劫不復之地,還望大王見諒。”
旅心道:“好啊,他是舉着蒍賈旗幟敲打我來着。”他笑眯眯地道:“蒍敖,你有甚顧慮,不妨說出來,待寡人與諸卿探討探討。”
蒍敖道:“楚晉國力相當,又相距甚遠。勝負乃一時之事,上次邲之戰,楚既獲勝,便該見好就收。晉這次派兵擊鄭,一擊即走,畏楚之勢明矣,又何必再行挑戰晉,引得兵連禍結,百姓永無寧日?再者,楚宋之間,宋襄公曾利用成王之威號集諸侯,開衣裳之會,在會上被成王擒爲階下囚,因諸侯求情才釋放。後我軍將士又在對宋戰役中,射斷宋襄公之股。及至先王,宋昭公親自服侍田獵於宋地孟諸,因未按規矩攜帶取火之具,其御戎被我楚軍將領當衆鞭笞。兩代宋君俱隱忍下來。如今宋鮑繼宋昭公之位約十八年。期間,宋雖忠心事晉,與楚卻未有罅隙,便欲攻之,師出何名?”
旅道:“蒍敖述說宋兩代先君,倒令寡人想到一個法子。”
側急道:“什麼法子?王兄快說!令尹嘴皮子功夫了得,我都快被他說服了去。”
衆臣大笑。旅也微笑道:“齊君屢次派人來向恆安公主提親,寡人俱以公主年幼爲由拒絕了。如今太子已經長大,寡人以爲,我們也該禮尚往來,如齊爲太子求娉。由楚至齊,穿宋而過路途最近。宋君若同意讓楚使過境,是明懼楚,再逼他們一逼,他們便會主動修書請入盟下;若他們不讓使者過境,則楚師出有名。”
不等蒍敖再有所發言,屈蕩道:“大王,關於如齊使者,臣這裡有位上佳人選。”
“說來!”
“令尹方纔說到宋昭公因未按規矩攜帶取火之具,其御戎被一楚軍將領當衆鞭笞。這位楚將如今封邑申地,名‘申無畏’。現在宋執政的華元,曾是宋昭公身邊的近臣,若派申無畏出使,華元必定認得出他。華元爲人,雖有智謀,但性烈如火,頗爲記仇。所以申無畏今日去,楚三軍明日便可出發。”
旅解散羣臣後,馬上讓人去找申無畏進宮。
申無畏向郢都熟人打聽什麼事,還未入宮,已知究竟。他想不去,但旅看着和氣,手段卻強硬,決定做的事,無一不貫徹到底。他如今一家子都陷在富貴窩中,逃了他一人,其他人怎麼辦呢?
申無畏領着兒子申犀一起進宮。
旅見申無畏滿頭白髮,神情卻正如他的名字。他還未開口,申無畏便跪求道:“大王,臣此去宋地,必死無疑。臣不畏死,只求大王能在臣死後,善待臣子。”
旅要試試他的忠心,故意冷淡地道:“這是寡人要考慮的事,與你無關。你既已下定決心,便去準備吧。”
申無畏磕頭離去,並無怨色。他囑咐兒子道:“我此去有死無生,你記得提醒大王,必要伐宋替爲父報仇。”
申無畏午後進的楚宮,到黃昏時分,已經懷揣求娉文書,坐在車中,與一隊人馬出城奔宋國而去。
旅開始等待。
他這一生,早已經習慣了等待。小時候,是等待商成一句誇獎,等待王爺爺帶他去狩獵;長大一點,是等待自己變強,順當坐上王位;再大一點,是等待拔出權臣之根,親自執掌楚政。最短的等待,是從夭紹處討得了一塊糖;最長的等待,是報了城濮之仇,當上諸侯伯主。現在他又等待着,等待着從宋城傳來捷報;也等待着,白且惠早日回來。前者十拿九穩。後者,他十幾日前便失去了關於白且惠的任何消息。
沒想到,隨着春日來臨,他未等而先來的,是蒍敖重病不治的消息。
蒍敖去世之夜,旅親自坐車去令尹府看他。
蒍敖在牀上縮成一團。他看到旅,掙扎着要起來,被旅按住。
旅被手掌下嶙峋的骨頭驚了驚,起了兔死狐悲的感觸,他有些哽咽地道:“想不到你會先走一步。”
蒍敖安慰他道:“人誰不死?臣這一生,能有機會效力楚國,總算做下點成績,不負先人,不辱後代,已經心滿意足。只是臨終之際,心裡還有一疑惑,不解不快。”
旅道:“你問,寡人能答則答。”
蒍敖道:“依臣對大王的瞭解,大王已經打敗晉國,稱伯諸侯,不像是會再與晉硬拼,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所以大王這次執意攻宋引來晉兵,到底意欲何爲?”
旅笑了:“誰說寡人要引來晉兵啦?楚晉之戰,楚已獲勝。荀林父伺楚兵離開,對鄭一擊即逃,可憐復可笑,是晉畏楚之勢明矣。寡人出兵宋,不過爲收宋於盟下,並堅定盟友之心而已。”
蒍敖欣慰自己到底沒看錯這位,但他仍是糊塗:“可宋如今已是晉最後的有力盟友,楚國攻宋,晉再懼楚,又怎會不來?”
旅眼睛亮了亮,有些狡猾地笑道:“寡人若告訴你:晉君肯定不會派兵來解宋圍呢?”他俯在蒍敖耳邊,說出一番話。
蒍敖捂着胸口笑出了眼淚。是他樂意爲之效忠的楚王了。至此,他完全放心,可以撒手離去了。
旅親手合上蒍敖的雙目,又在邊上看了他會兒,向他鞠了一躬,才喊人離開。
旅下車回到放春臺,夜已經很深。臺下燈火通明,側和屈蕩兩人興沖沖地跑來候着他。
旅心中大致已明白怎麼回事,聽屈蕩報說申無畏假道過宋,因沒有假道公文,被帶至宋君面前,華元果然認出了他,厲聲責備,他也破口回罵。華元命人割了他舌頭,砍了他腦袋,隨帶的娉禮也俱焚燒乾淨。
旅對側道:“大夥兒都準備好了吧?這次出征,以你爲主,寡人爲輔,你可要爭氣。”
次日一早,楚王在三軍前宣讀了宋辱楚使的罪狀,然後楚兵出發往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