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斜下方小院中不知何時擺了張六尺來高的長臺,四面燭火照着長臺,此外空無一物。
從長臺後面忽然傳出撫尺“啪”的一響,旅和白且惠停止說話,齊齊看向長臺,蒍賈也看過去。
長臺上出現兩個木偶人,均着官服。一個道:“小小舒國,卻屢次侵犯我楚國邊境,這次決不容他們再放肆了。”另一個道:“哥哥說得是。蛇鼠之輩,我們不理會,他們也不懂得見好就收。這次,我建議讓成大將軍出馬,給他們一個教訓。”
蒍賈心中本來有所懷疑,一聽這兩人聲音,不覺暗樂,他又驚奇,想:“這優伶倒的確有點本領,模仿鬥般、鬥椒聲音語調,竟一絲不差。”
這邊他兄弟二人商量完,鬥椒離開。那邊忽然鑾鈴聲動,緊接着車輪聲、馬蹄聲、年輕女子嬌笑聲、掌車和看貨人的指揮聲,同時響起,又一人物粉墨登場,自稱“方奧”,乃舒國使者,求見令尹鬥般。
鬥般見了方奧,初時言語傲慢,但等方奧將真金白銀、美女馬匹呈獻上來後,他的態度變了,以長者之姿斥責了方奧幾句,又說成嘉不久便會領兵攻舒。方奧大驚,伏地乞求,又允諾舒君會親自挑選禮物來見鬥般。
方奧哭哭啼啼地道:“誰不知楚國之政,如今在令尹一手掌握,寡君及敝國上下人等身家性命,也全仰仗大人施捨。”
這句話取悅了鬥般,他同意阻止派成嘉出兵。
蒍賈偷偷看了旅一眼,旅正看得津津有味。蒍賈琢磨了會兒,這一分心,再看時,長臺上已換了場景。
絲竹管絃、杯觴交錯,舒國使者方奧喝得半醉,正向同來的人吹噓自己巧舌如簧,已得到鬥般允諾不出兵。他得意忘形,沒提防隔牆有耳,說到一半,忽然有人闖進來,那人吩咐手下:“把這幹人全抓起來!”
叫罵聲、打鬥聲、驚呼聲、桌椅翻倒聲,百聲齊作。蒍賈不由得環顧周圍,確認自己還是在涼亭中,一切不過是“戲”。
方奧被逮住了,又驚又氣地問捉他的人:“你到底是誰?爲何抓我們?”
那人冷笑道:“我乃楚國工正蒍賈。你賄賂楚國令尹,此事非同小可。走,把他們帶去見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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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椒在府中走來走去,見東西便摔,見人便罵。
他一回頭,見幾個僕人在門口推推搡搡,又來了氣,大聲道:“有事就報!沒事就滾!”
終於有個大膽的進來,說工正求見。
鬥椒一愣,忙讓請進來。
他平時常與蒍賈鬥嘴,只覺這人專喜觸他逆鱗,十分討厭,但內心深處,敬服他聰明又識時務,能化解危機於無形。他今日格外需要這位工正的建議。
蒍賈來閒聊了兩句,見鬥椒板着一張臉,說話沒好氣,便笑嘻嘻地主動提到:“聽說大將軍出征舒國之事,又有變動?”
鬥椒白了他一眼:“工正大人的消息倒靈通。”
蒍賈道:“我何止知道令尹變了主意,我還知道他爲什麼變了主意。”
他拍拍手,讓把方奧押進來。
方奧五花大綁着被押上來。
蒍賈道:“方使者,就請你如實說一說見令尹的經過吧。”
方奧垂頭喪氣地又從頭說了一遍,然後被帶下去。
鬥椒氣得揮拳跺腳,他心道:“鬥般還是這副扶不起來的豬玀樣,只顧眼下吃食。但教他有一點上進心,我們兄弟同心,楚國早就變天了。”
要說矛盾,他們早就有了。不過鬥椒所謀不在一毫一釐,而在楚國,甚至在天下,所以不打緊處,他能讓則讓。只是這一次,眼見只要成嘉領兵徵舒,他們立刻可以兵指王宮,逼旅退位,扶嬰齊上位,關鍵時刻,鬥般卻爲些蠅頭小利要壞大局,怎叫他不氣?
蒍賈在旁看了他一會兒,忽道:“令尹通敵之罪,已經證據確鑿,不知你作何打算?”
鬥椒忘了他還在,一聽這話驚得跳起。
蒍賈忍笑,靠近他一步,壓低聲音道:“依靠旁人,終不若自己做主來得簡單。這些年,若非令尹處處作梗,不顧大局,這楚國的王位,哪還容得下那酒色之徒?”
這話宛如從鬥椒自己的肺腑之中挖出,聽得他心花怒放,他顫抖地道:“工正,你果然與我一心。那依你,我們現在該如何做?”
蒍賈道:“大丈夫當斷則斷,只有你做了令尹,才能真正將楚國的軍政大權,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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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臺後面,忽然跳出一個不滿四尺的小人。他穿戴的和今日蒍賈極爲相似,乍一看,就像是小了幾號的蒍賈。
他腿不長,走得卻快,才聽到樓梯響動,小人已來到涼亭上,朝旅跪倒行禮。
他的聲調語氣便如蒍賈本人,聽得蒍賈在旁汗毛倒豎。
小人向旅述說令尹鬥般私收敵國賄賂之事,求問如何處置。
旅笑道:“這還要問?私通敵國,罪不容恕。賜藥酒,送他上路。”
小人道:“令尹之位,在楚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非同小可。處決了鬥般,不知誰可替代?”
旅道:“想必羣臣會推薦這次‘大義滅親’的鬥椒繼任令尹,鬥椒則會把他現在的司馬之位讓於蒍賈。寡人覺得,也無不妥。”他看了眼旁邊席上的蒍賈,“蒍賈,你覺得呢?”
蒍賈忙起身道:“優孟之技,冠絕天下,臣今日可算大開眼界。”
旅道:“優孟,蒍大人也說你的戲不錯,看來他對司馬之位,也甚滿意。楚國軍政雖說由令尹總管,但司馬亦不可或缺,以後還要辛苦司馬了。優孟,你代寡人,敬蒍大人一杯!”
優孟這時已不再扮蒍賈,他本音極甜美喜人,笑呵呵地恭喜蒍賈。
到這時,蒍賈也知必須有個決斷了。他將面前的酒一口飲盡,跪地道:“多謝大王,臣任憑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