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歌樓一重門, 一重門裡不見人,只見一對怪獸把守。一個含繡球,一個戴銅鈴。這是青獅白象, 守在兩旁。叫一聲青獅白象, 請你站一邊, 閃在一旁, 讓我歌鼓二人, 早進歌場……”
喪歌一遍一遍迴響在洞爺山百靈府內,總共響了四遍。
宮楠的屍體早已洗淨收斂,等着封入府中宮家洞墓。可除他外, 這幾天又多了三位長老的屍體。
容維嘉、容維偕、容維時三老,都是近鬼神的年齡, 偏偏遇上了三國攻打方城。他們三人齊齊跪在庸列代主君宗祠前, 懇請延容氏一脈。沒人聽他們的懇求, 沒人肯見他們一面。三老也知大勢難挽,卻依舊堅持。他們跪了兩天兩夜, 在一場天降大雪後,三人同時離世。
庸王室的人死得死,逃得逃,連下人們也不見蹤影。靈山弟子無法,只得將三老屍體搬至百靈府, 與宮楠同日封棺, 葬在客墓中。
白且惠本來擔心少了宮楠, 宮宅會亂成一團。她已點名讓葉方維前來幫忙。但出乎意料, 宮之炤在父親亡故後, 突然成長許多,一應事務, 處理得井井有條,無須他人插手。
石沃若也忍不住感嘆:“我現在看着他,宛如看到師父年輕時候。”
也許,宮之炤一直是這樣,不過礙於父親,才收斂起自己的才幹與鋒芒,甘心在長輩的羽翼下做一隻聽話的雛鳥。
“……讓我歌鼓二人,早進歌場。孝家一副好棺材,說起棺木根古長。崑崙山上一棵樹,此樹名叫長生木,上面枝葉四季青。上有一枝朝北斗,下有一枝穿泉壤,左邊枝頭鳳做窩,右邊根上老龍洞……”
葬了宮楠和容家三老,白且惠親自送雀角的棺木去她家族懸洞。
雀角家人不少,又請了當地送葬隊,一路敲鑼打鼓,翻來覆去地唱着各種喪歌。大概直系親屬死光了,旁支遠親對雀角本人沒多少感情,但見靈山族族長並幾位長老齊來送棺,覺得臉上增光。一場喪事,辦得喜氣洋洋,連哭叫聲也帶着喜極而泣的味道。
白且惠實在有點偏心雀角的。雀角不如無牙聰明妥帖,她不時因種種古怪言行觸怒她。然而她稚拙,無論經歷了什麼,始終一派天真。白且惠珍惜她。
這場葬禮大違她本意,不過世事大多如此,越執意求取,越難以得到。
白且惠昏頭昏腦地隨送葬隊伍爬上爬下,唱唱跳跳,終於將雀角送到她爹媽的懸洞內。她又對着衆人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宣佈正式封棺。
聽到打釘子的聲音,白且惠算是明白了:雀角真的死了。小小年紀,命喪他人的戰場,連一個相宜的告別儀式也沒有得到。
白且惠想着連日來的生生死死,情緒又低落了。不過有人似乎比她更低落。
白且惠從雀角的懸洞中回來,晚上做夢,正夢到雀角,梳着左右兩個盤桃髻,不施脂粉,一如她剛跟着自己時的模樣。
“你怎麼還在這裡?”她問雀角,代她着急。
“我就要走了。”雀角沒心沒肺地笑着。
“你別害怕,那裡也許沒人家說得可怕。”
“我不怕,我就是有點不放心你。你呀,也該學會放手,讓自己開心點啦。”
她心裡憋了句話,沒來得及出口,就被人搖醒了。她睜眼,看到小悅一張大臉,哭得稀里嘩啦的,特別不知所措。
白且惠起來問她:“出什麼事了?”
小悅搖搖頭,道:“我做夢夢到雀角姐姐,她變得猙獰可怕,一個勁追我。宮長老他們也和她一塊兒斥責我。”
白且惠打了個哈欠:“哦,你做過什麼對不起雀角的事?”
小悅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倒沒對她做過什麼。不過雀角姐姐說,我不該和別人一起騙你。”
小悅把白且惠中了麟趾玉屑之毒,庸使奉命來送解藥的事一一說了。
白且惠愣愣聽着,先是不能相信,也堅決不信,但慢慢的,她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這的確是旅會做的事。
她感到好笑。她千方百計、窮盡心思研製的解藥,她在過去三年的日日夜夜中無時或忘、刻刻牢記的解藥,竟然如此輕易就到手了,又如此輕易就被她自己吃掉了。這真是老天爺開的一個極爲惡劣的玩笑,讓她想大聲嘶吼,張不開嗓子;想錘擊胸膛,又擡不起手臂。怒也好,恨也好,後悔也好,窘迫也好,全都不上不下,斷斷續續,吊在中途,宛如懊悶陰溼的黃梅天。
小悅紓解了自己的心頭鬱悶,就回去繼續睡覺。她一覺睡到天亮,沒再夢到雀角或宮楠。但早上起來,就聽說白且惠出事了。
小悅前一晚看着白且惠躺下才離開,但白且惠不知什麼時候爬起,翻弄藥杵藥箱,大張旗鼓地又開始研製麟趾玉屑的解藥。
這次她雙眼灼灼,極具信心。她從自己身上抽血,認定血中帶了解藥成分,一旦弄清,便可按比例調製出解藥。
小悅她們看到白且惠時,她已不知從自己身上抽了多少血,面色蠟白地躺在地上。她脣角邊、手腕上、衣襟裡,全是血。
小悅她們嚇壞了,忙扶她上牀。但白且惠魔怔了,一醒過來便要割血製藥。別人攔她,她怒道:“別攔我,再晚就來不及了!”她雖然虛弱,但她身邊人還真攔不住她,也不大敢攔她。
小悅萬分後悔因爲自己,把白且惠害成這樣。她跑出去搬救兵,把石沃若找了來。
石沃若將白且惠從幾個不知所措的小巫女的手爪下解放出來。她雙手按住白且惠肩頭,雙目盯着白且惠雙眼。白且惠失血過多,神思昏昏,極易受外力影響,一下子就被石沃若的意志捕捉住了。
石沃若一字一句地對她道:“彆着急,反正已經來不及了。”
白且惠眼中露出絕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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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來到庸王宮國師的寢室,隔着屏風,隱約聽見另一邊的喁喁細語。旅腳步一滯,屏風那邊轉出個人來,見到他便笑了。
旅問道:“你們族長怎樣?”
小悅抽了下鼻子,回道:“石長老鎮神安魂術了得,族長已經睡了幾個時辰,剛剛醒……”
屏風那邊傳來白且惠的聲音:“小悅,你在和誰說話?”
小悅看了眼旅。旅暗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白且惠散發躺在一張花裡胡哨的牀榻上。她臉色恍白,顯得眉眼漆黑,眼下方的青眼圈也更加明顯。
她看到旅便騰身坐起,半邊臉上還隱映着枕上刻紋。旅怕她跌下牀,忙衝過去扶,被她雙手緊緊環抱住脖頸,往自己身上拉。
小悅衝其她人使個眼色,她們紛紛退出。小悅關上房門。
白且惠也不知道抱了多久,才緩緩放開了旅。
旅伸食指撫摸了下她半邊臉上的凌霄花刻印,無限憐惜地道:“抱歉。”
白且惠覺得好笑,她道:“你有什麼錯呢?只是天意難測。”不等旅有機會發表見解,她又很肯定地道,“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命令靈山弟子,全力追查展君行蹤。他既能拿出一粒解藥,也定能拿出第二粒!”
旅輕揉她眉心,笑道:“你找他便找他,但你要總想着他,我可就不高興了。”
白且惠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慍怒道:“你一點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嗎?這種時候,還拿他來開我的玩笑?”
“我不是拿他開你玩笑,他也配?我就是拿他開開玩笑,讓你別那麼緊張罷了。我雖然千金之體,但皮糙肉厚,耐摔耐打,又有人說是‘禍害遺千年’,所以你不要爲我損了自己身體。總會有辦法的——你看,才幾天功夫,人都瘦一圈了。”
白且惠聽着他的話好笑又好哭,心裡對他愛極,聽任自己張臂又將他牢牢抱住。
她在心裡祈禱,讓她快快找到解藥,讓旅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旅也在心裡祈禱,或者說,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他還是愛白且惠。他不能容忍他們兩人,永遠止步於眼下這種關係。他已經脫籠而出,開始爲楚國建功立業。江山美人,誰說不能兼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