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率江漢諸國攻楚的消息如一羣烏鴉,飛得到處都是。
庸人尚未出動,但與他們暗通款曲的麇與百濮已從西南攻楚,到了阜山,現師於大林。另有餘蠻部落從東南攻過來。
中原諸侯似也蠢蠢欲動。爲防他們趁火打劫,楚國北境申、息兩門關閉,無入無出。
楚國百姓多少年沒有經歷過遭人侵犯的危機了,一時間羣情激憤,斥責朝廷無能。
百姓的憤怒原是衝着旅去的,但不知誰將旅上朝那日的事加油添醬傳了出去。人們說,楚王倒是有意出兵退敵,奈何令尹聯合一班老臣反對。話傳話,不多久就變成楚王以死相逼,不向敵人退讓半步;令尹卻以下犯上,寧可遷都,也不出兵。人們猜測,令尹勢大蓋主,楚王之所以登基三年不理朝政,怕也是爲避令尹鋒芒。此時事急出頭,又被令尹打壓。
原先口碑不佳的旅,突然受到了同情與擁戴,鬥椒倒成了欺君罔上、爲一己私利出賣國家的奸臣賊子。
嬰齊是鬥椒的女婿,也是之前很多人心裡邊代替旅的最佳人選。鬥椒風評受損,他自也承擔了一部分質疑。
他開倉放糧,本是爲了賺民心,但他和鬥椒都不明白人心。人心苦不足。如果從來沒有,人不會貪;但一旦有了,又失去,大多數人都難免怨恨。
隨着饑荒加劇,來嬰齊家門口討糧的災民愈來愈多,嬰齊家儲糧告急,不敢再如開始般慷慨發糧。於是,苦苦排隊等待的災民們不幹了,敲碗討糧、唱歌辱罵,發糧時,甚至爭奪廝打起來。嬰齊吩咐停止發糧。這下更惹了衆怒,災民積壓的不滿、普通百姓新添的不安,一股腦兒,全衝着嬰齊發作。
每日有成千上百的人聚在嬰齊家門口叫喊大罵,嬰齊閉門不出。鬥椒派一隊鐵甲軍來守門,民衆罵得更難聽了——他們辛辛苦苦、忍飢挨餓,填飽了軍士的肚子,可這些軍士在做什麼?國家危難,他們不敢上陣與敵廝殺,只敢在家裡欺負養活他們的百姓。
蒍賈坐車來鬥椒府上時,他的府門處也聚集了許多百姓,叫嚷着讓鬥椒別再做縮頭烏龜。
蒍賈見到鬥椒,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家廚娘今早出去買菜,被人搶光了菜不說,還用石子打破了額角。鬥椒向蒍賈抱怨了一通,恨恨道:“別惹得我性子上來,先拿那夥刁民祭刀!”
蒍賈道:“這可使不得。你知我那日爲什麼主張對庸出兵?”
鬥椒斜眼看着他。
蒍賈道:“我知你急於推倒他,扶立嬰齊,但饑荒席捲來,兵災旋踵至,你此時即便成功,楚國風雨飄搖,你得了又有什麼好處?百姓還會將‘誤國’的名頭栽在你身上。我那日所言的確是實情,你何不領兵徵麇與百濮?只要小勝,解了兵危,你回來後,定得百姓擁護。屆時你們兩方勢頭,此消彼長。你挾優勢逼宮,那是水到渠成。”
鬥椒那日事出突然,直覺上抵制旅,所以旅一要他出兵,他本能拒絕。回來後,他已經後悔,聽蒍賈一說,又悔上加悔。
蒍賈等着他做抉擇。
鬥椒思忖良久,道:“我讓嬰齊去。”
蒍賈挑眉:“嬰齊?——嗯,也好。”
鬥椒沒說話。他也不知爲什麼,從在朝堂上見到旅時起,便隱隱不安。他模糊地回憶起一些事,覺得還是謹慎些好。他本來要扶嬰齊上位,那就讓他去掙這個虛名吧。至於他自己,還是要留在郢都,時時監視着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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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進入夭紹房間時,白且惠剛給她塗抹了藥,替她將衣裳拉好。白且惠的一縷頭髮沒束好,落了下來,夭紹叫她坐到身前,替她重新梳理了發。
旅在旁邊站着看,心裡只覺柔軟美好。
夭紹梳好了頭髮,衝白且惠笑道:“那呆子不知道還要在門口站多久?”
白且惠低頭抿嘴一笑。旅這纔過來,也笑道:“一見面就拿我尋開心,也不知是不是我親孃。”
夭紹拉他坐到自己牀旁,噓寒問暖幾句,突然問他:“鬥椒這次讓嬰齊領兵去打麇國?”旅點點頭。夭紹冷笑,“你倒是會爲他着想,可惜人家不領情,一味防着你。你還要心軟到幾時?”
旅道:“不是心軟。不過鬥家對楚貢獻不小,子文更是治楚奇才。我已經殺了他兒子,若這次鬥椒肯領兵徵麇,等我清理了他在朝中餘黨,他回來,我自然仍給他留一席之地。不過……”
“還說不是心軟?這便是心軟。那現下他不走,你打算如何?”
旅微微一笑,想和婦人家說不明白“道義”之事,他道:“他既不走,要與我鬥到底,那沒什麼可說,我只能選擇將鬥家連根拔起了。”
夭紹滿意地點點頭。她看看白且惠,又道:“嬰齊領兵出征,你已同意了吧?讓且惠也跟着去。”
旅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不行!”
白且惠對他的反應似早有所料,沒說什麼,夭紹卻提高嗓門,道:“這奇了,自來王師出行,巫者相伴,也不是什麼開先例的事,爲什麼不行?何況,且惠自己想去。”
旅想問白且惠,你自己想去,怎麼不同我說?但他很快明白過來。她就是知道他會反對,所以才先跟夭紹說了,借她的口給他施壓。
旅心裡苦笑了下,問白且惠:“你怎麼突然想跟着去打仗?”
白且惠道:“不是突然興起這念頭。你中毒以後,我試了多種解法,始終不得要領,我早想着去找胡荑拿解藥。這次庸伯攻楚,胡荑也出力不小。我聽說她聯合葉方維長老,正領着一批靈山族弟子在百濮軍中興風作浪。所以我隨軍去百濮,一則爲你求藥,一則也整頓門戶。”
夭紹道:“聽清楚了沒?”
旅聽得一清二楚。若只有他和白且惠,他還是能夠想出理由反駁她這番話,讓她去不成;當着母親面,他卻無話可說。
白且惠見旅答應了,便告辭離開。
她走沒多久,旅也坐不住,向夭紹道別,直奔蘋臺。
蘋臺外無人守着,旅出入這裡,如同不周宮。他一個人進來,沒走幾步,看到白且惠也是一個人,正站在積藻塘旁發呆。
白且惠現在是楚國的卜尹,又是靈山族族長,他近年來看到她,常常被衆人簇擁着,很少落單。然而他知道白且惠膽小,即便對着無牙和雀角,也要僞飾一番,不敢全然打開心扉。再多人圍着,她也是孤獨的。現在這樣一個人站着,彷彿倒是她本來的樣子。
一陣風吹過,掀起她的袍子。她的背影單薄,腰不盈一握。
旅走上前,想要開口,卻先一把從後抱住了她。他現在比她高出許多,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他卻還像小時候一樣撒嬌道:“你別去了,好不好?”
白且惠任他抱了會兒,想推開,一時推不開,她道:“你別鬧了,我是去替你找解藥。性命攸關的事。”
“我都沒事了。”
“你本來可以活到八/九十,現在才能活到三十五,你就不怕嗎?”
“你聽那巫醫胡說。人的壽命天定,誰說我一定能活到八/九十?打仗、暗殺、生病,哪一樣不會叫我提早完蛋?反正我不要你離開!”
白且惠心裡突然有點惱恨,她一用力,掙脫出來。沒了旅的懷抱,她背上一涼,卻讓她挺直了脊樑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旅,問道:“我是你什麼人,你不要我離開?”
旅無比真誠地道:“你是我的卜尹大人。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不安心。你預測了這次饑荒和兵災,現在饑荒和兵災都未過去,我要你留下,繼續觀卜。”
白且惠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決定不拆穿他,她道:“若論占卜,無牙的本領已不在我之下。你不放心,那我留她下來陪你吧。”
旅還要說什麼,白且惠舉手阻止道:“我累了,待會兒還要和嬰齊商議出征事宜,你今天先回去吧。”
不等旅有機會再開口,她就一溜煙跑回房,將自己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