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隨着東方第一抹光束出現,黑暗如水退去,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明亮清晰起來,只是那山中濃霧固執,依舊輕繞環籠,遲遲不去,似一道屏障將山內的一切係數隱藏起來。
葉永歡搓了搓凍得已經沒有知覺的手指,吸了一口冰涼的霧氣,冷氣滑過喉嚨順勢而下,將他腹中僅有的暖意無情打散,他受了寒咳了一聲,一團白霧從他口中咳出,白霧轉眼即逝,與山霧相融一體。
因濃霧的存在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向前摸索,他的鞋襪早已被草叢的露水打溼,透着冰涼水汽的鞋面和羅襪緊貼在腳上,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很不舒服,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想將鞋襪脫下來的衝動。
背上的竹簍裡放了許多草藥,草藥的根鬚上還掛着新鮮的泥土,一看便知是剛剛從山中採摘下來的。
突然他腳下一個踩空,毫無徵兆下整個人從斷崖上墜了下去,葉永歡心裡一緊,冷汗瞬間溼了衣衫,正當他以爲這次必死無疑時一人突然從濃霧中衝出及時抓住了他。
他墜在半空中,擡眸向上空看去,只能看見抓住自己的是一雙屬於男子強而有力的手,雖是男子的手,但手很好看,修長骨節分明,如玉般細膩溫潤,除了指腹有一些長期執筆留下的薄繭外再無任何瑕疵。
雖是時隔多年,葉永歡仍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看着那雙手,聲音苦澀而又不可置信,脣角翕動,頓了許久才艱難的吐出那個讓他牽掛了五年又不敢面對的名字。
“君臨..........”
那手緊緊的抓着他,將他從崖下拉了上來,他劫後餘生趴在崖邊大口喘着粗氣,君臨半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目光陰騭深沉,沒有一絲溫色。
“草民....多謝皇上救命之恩....”
君臨無視他的感謝,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寸寸,慢慢的遊走,似乎想要將他的模樣印刻在心中。
他看着葉永歡,陰沉冰冷的目光將空氣壓制到極點,讓人覺得窒息害怕。
他說“我真的好想你,這麼多年你可曾思念過我?”
目光冷的戳骨,聲音倒是出奇的溫暖,一下子驅散了葉永歡身上的冷意,讓他有一種沐浴陽光下的錯覺感。
“陛下.........”
君臨看着他,用一種幾近懇求,讓人心疼的語氣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言辰,埋在土裡的石頭會開花嗎?”
葉永歡一臉疑惑的看着他,對這奇怪的問題十分不解,見他遲遲不迴應,君臨的臉色突然一沉,變得兇狠猙獰,嚇得他一哆嗦,下意識的向後縮去。
君臨向他伸出手,目光陰冷森然“言辰,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變的心?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放棄了朕?”
魔咒一樣的問題再次纏了過來,嚇得他一個激靈從牀上坐了起來。
夢?原來剛纔的一切都是夢.........
沒等他鬆下一口氣來便對上了一雙充滿疑惑的眼睛。
“爹爹又做噩夢了?”
軟糯糯的小娃娃抱着被子坐在牀頭,他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可愛,像極了天上的小仙童。
葉永歡摸了摸娃娃的小腦袋,聲音溫如暖陽“沒有,只是白日病人太多,爹爹有些累睡不安穩而已。”
小娃娃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在葉永歡臉上一抹,白嫩胖乎的小手立刻溼了“可是爹爹又哭了。”
葉永歡拿衣袖擦了擦臉,將小娃娃抱回了暖乎乎的被窩裡“時間還早,應心乖,爹爹哄你睡吧!”
小娃娃翻了個身又從被窩裡鑽了出來,他爬到葉永歡懷裡,不依的撒嬌道“應心不睡,爹爹一定又想把應心哄睡後自己一個人去上山採藥?應心也要去!”
“不行!”
葉永歡寵溺的哄他“等應心大了,爹爹再帶你一同去。應心不是喜歡迎着太陽開放的喇叭花嗎?爹爹給你帶回來好不好?”
哄了半晌那小娃娃才點頭應下,葉永歡下牀穿好了衣服,在揹着竹簍離開時又不放心的囑咐小娃娃“應心乖,爹爹很快就回來。”
“嗯嗯!爹爹注意安全不必着急趕回來,應心一個人也能照顧自己!”
葉永歡“當真?”
“當然了!應心已經四歲了,不對!再過幾天就五歲了,應心是大哥哥,不但能照顧好自己,還能照顧好爹爹呢!”
應心眨了眨眼睛,不忘提醒葉永歡“爹爹可答應過我的,只要應心五歲就可以跟着爹爹學醫,爹爹可不能食言!”
葉永歡“不會食言的。”
三歲說的話他記到現在,這小娃娃的記性是不是太好了些...............
葉永歡揹着竹簍出了門,踏着夜色向附近的山中走去,他得快一點,必須要趕在天亮之前上山,因爲他種下的草藥今天就會開花,那花會在太陽升起前開放,花蕊是能救他命的奇藥,只不過花期極短,眨眼凋零,一旦花落,花蕊的藥效也就沒了。
若是錯過了今天,他怕是沒機會再等下一期花開了。
在他來到山腳下時突然聽到遠處的濃霧中傳來了異響,他凝眸看去只見濃霧中隱隱出現了馬車的輪廓來。
“大果紫檀的車架........當真是富貴人家...........”
雖是霧氣濃郁,但製作馬車的木料他仍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可是上等木料,也是藥中珍品,能用大果紫檀做馬車的,必然不是普通的富貴人家,放眼望去整個大晟朝怕是也找不出來幾個這樣的人家。
葉永歡看了一眼便轉身上了山去,那輛馬車與他擦肩而過,向着他身後的小村子駛去,葉永歡見了,不禁奇怪的嘀咕起來。
前面的只有一個村子,那就是他住了五年的求如村,那村子貧瘠又偏僻,村子裡不過十幾戶人家,大家就是把家底都拿出來湊,怕是也湊不出一百兩銀子,因爲沒錢,附近的行腳商都常常繞過村子去別處,這富貴馬車倒是奇怪,怎的一頭扎進那貧苦的地方去?
那輛看似低調卻被葉永歡一眼看透富貴本質的馬車內傳來了一個刻意壓制,卻還是透着太監腔調的聲音來。
“太上皇,前面就是求如村了,咱們是直接去行宮,還是去看看葉公子?”
馬車內靜了許久才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來“先去行宮!”
“喔喔喔喔!”
一聲響亮的雞鳴聲喚醒了天邊的晨曦,四歲的應心被雞鳴聲驚醒,乖巧的起了牀,穿上衣服,洗臉漱口,收拾好自己後便搬了一個小矮凳去廚房,他還小,那竈臺與他來說太高了,若是沒有小矮凳墊着,他怕是得連鍋蓋都摸不到。
大鍋放着幾個玉米麪的小餅還有一枚雞蛋,這是葉永歡臨走之時幫他準備好的早飯,應心跳下矮凳去屋外抱了一小捆柴火,他雖然年紀小,但無奈娘死的早,父親又總要外出採藥,根本沒法按時回來爲他做飯,所以他早就學會了怎麼拉風箱做飯,難的菜系不會,煮個粥熱個飯還是會的。
炊煙裊裊升起,不過一會玉米小餅就熱好了,應心把飯桌擦得乾乾淨淨,又跑去角落抱出了一個小罈子,罈子裡是醃製好的辣蘿蔔乾,是鄰居的周大娘送來的“診金”。
求如村是遠近聞名的貧苦之地,這兒的人雖說沒有窮的吃土,但是錢是真的沒有,這事連附近幾個山頭強盜都知道,所以自從建村以來,這求如村可算是平穩多年不曾遭難過,因爲那些個江洋大盜,綠林好漢都是繞着村子走的,你不怕他們打劫,他們還怕沾染上求如村窮嗖嗖的晦氣呢!
應心拿着筷子從罈子裡夾了兩條蘿蔔乾,把罈子口封好後又放了回去,放的時候小心謹慎,生怕被人看出這罈子被人碰過。
小心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爲葉永歡曾三令五申不許他吃,孩子的腸胃都是嬌嫩的,那蘿蔔乾過於辛辣,成年男子吃多了尚且還會腹痛,更別說小孩子了。
葉永歡怕他吃了傷胃,從不許他吃,若是饞的不行,就給他切成蘿蔔丁,每頓只許他吃上幾口,咂咂味道。若是他在,莫說吃了,就是靠近這罈子應心都不敢,這會子偏人不在,應心可不敞開了懷吃個過癮。
蘿蔔乾好吃,但也確實辣,一口蘿蔔乾三口玉米餅,一頓飯下來,應心竟然吃了三塊玉米餅,分量不小的餅子可把孩子給撐着了,喝了水解渴後應心決定去外面找夥伴玩,消消食。
幾個一邊大的孩子圍在一起商量着今個玩什麼,其中一個孩子提議說去村子裡的鬼宅玩,大家紛紛贊同,應心雖然比同齡孩子懂事些,但終究是個孩子,禁不住鬼宅帶來的刺激和誘惑,也點頭同意,大傢伙一拍即合,個個滿臉興奮向那鬼宅跑去。
求如村窮苦,家家都是小茅屋,泥巴牆,整個村子只有一座用磚塊壘成,看起來像模像樣的的宅院。
只是建了多年,從未瞧着誰在裡面住,那宅子遠離村中人煙,建在林木深處極爲隱秘的地方。
因多年不見人氣,青苔野藤霸道,在牆頭屋頂上枝繁葉茂,佔地爲王,將那宅子罩的一片森綠,就是陽光也甭想在上面找到一片完整的瓦楞。
有了野藤青苔的映襯,那宅子可不就一片森然,不止宅子陰森的嚇人,就連宅子附近的林木亂石也透着一股子濃濃的陰間氣息。
求如村裡原先有個不怕鬼祟的厚臉光棍老流氓,曾想着宅子無人管,無人住,自兒佔了來受用,結果只進宅子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慘叫着跑了出去,此後就瘋了,逢人便說宅子裡鬧鬼,拿着大刀的蒙面鬼。
瘋子說的話人們未必會相信,但一定不會忘記。
老流氓活的又長,說的多了,人們也就記得更清楚了,儘管不信,但心裡忌諱,不到萬不得已,村子裡的人是不會靠近這鬼宅的,他們也會警告孩子不許靠近這宅子。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孩子們倒更是躍躍欲試了,三天兩頭聚在一起去鬼宅玩,說來也奇怪,旁人若是進這宅子,多多少少會遇到點匪夷所思的詭異事情,但應心來玩,都是盡興而歸,最多被草叢裡的野貓嚇一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遇到過什麼離奇詭秘的事情。
幾個孩子在宅子裡探險,應心被一隻彩雀吸引,追着彩雀離開了人羣,回過神來已然跟夥伴們走散了,他高聲呼喚,聲音在空蕩蕩的宅子裡迴盪,許久不曾聽見有人迴應,他到底是個孩子,一見鬼宅裡似乎只有自己,心裡多少有些發怵。
巧的是一陣風灌入宅內,刀子一樣的風肆意穿過宅院,空中驟然響起了鬼哭一般的刺耳嗚嗚聲,應心嚇得臉都白了,警惕的看着四周,他一邊用目光尋找着離開的路,一邊慢慢的向後退去。
後背撞到了一堵溫熱的肉牆,應心頭皮一緊,後背毛骨悚然,他不敢回頭看,身上冷汗直流,止不住的顫抖。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那聲音的腔調有些奇怪,像是臺上唱戲的戲腔,又尖又細,聽起來怪怪的。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
應心無意覷到了地上的影子,鬆了一口氣,有影子,不是鬼。
他轉眸向身後看去,只見自己撞到的是一個成年男子,那男子與他爹爹年紀相仿,生的很是好看,只不過好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尤其是那雙眼眸過於陰沉冰冷,像是被陰影籠罩永遠也化不開的冰河。
而且他周身的氣質與身上的粗衣麻布多少有些不搭,看着就像是小孩偷穿着了大人的衣服,橫看豎看都不順眼。
男子被他盯着看的有些莫名,凝眸看了他一眼,不怒自威的盛氣嚇得他一個激靈,慌忙垂下了眼簾。
眼前這個男人真是可怕的緊...........
“真沒想到這麼貧瘠的村子裡還能養出這白白嫩嫩的娃娃來,跟個小仙童似的!”
應心這才發現,那冷麪男子身邊竟然還有個人,那人站在隅角,與隅角陰影融爲一體,他不出聲當真沒誰能發現的了他。
他比那冷麪男子要和善慈目許多,只是奇怪的是,這個人一直匿在陰影中不肯出來,而且面對冷麪男時,他微弓着腰,眉眼低垂,從骨子裡透出對男子的敬畏。
那個像是唱戲一樣,有些尖銳的聲音並不是冷臉男發出的,而是那個慈目含笑男人的聲音。
“小娃娃,你還沒回咱們的話呢!怎麼一人在這兒啊?”
應心微低着頭,實話實說道“我是來玩的,跟同伴走散了。”
莨菪輕咦一聲,奇怪道“咱們一路走來沒見着有其他人啊?這宅子裡只有你一個娃娃!莫不是他們戲弄了你,將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了?”
應心方纔高呼無人應時便懷疑那些夥伴是不是把自己給丟下了,現在又聽了這話,自是深信不疑。
那些個沒義氣的一定是害怕的丟下自己跑了!
見他一臉氣惱委屈,莨菪用袖子捂嘴一笑,拉着長音道“別撅着嘴了,虧得你是來了咱們家,要是在別人府裡亂闖亂轉,一定是會被拉出去打板子的!”
應心一愣“你們家?”
這鬼宅還真有主人?
“當然是我們家了,只不過我們一直事忙,建了多年不曾回來,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回來住住。”
應心點了點小腦袋,哦了一聲,只是這宅子荒涼雜亂,放眼望去院內樑上都是“野味”爬行的痕跡,堂屋的正中間還掛着一個綁了蠅蟲的大蛛網,那蛛網也不知道是怎麼織的,竟然比應心的臉都大。
應心橫看豎看都有一種闖了鬼宅妖精洞府的感覺,咋看這宅子都不像是活人能住的地兒!
應心有些不忍,歪着小腦袋對兩人道“你們剛回來怕是得收拾好幾天,要不今晚先去我家睡?我家就在不遠的村子裡,雖然不大,但還能住下兩個人。”
莨菪看了看站在一旁神情隱晦的君臨,見那他無動於衷,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多謝你好意,我們人多,不過半天就收拾好了,小娃娃,今兒府裡事多,不便留你,改天再請你來玩吧!”
應心點了點頭,邁着小腿跑了出去,跑到大門口又停了下來,對兩人喊道“你們初來乍到對求如村不瞭解,我爹爹是大夫,若是你們哪裡不舒服,儘管來村裡找我們,若是不知道,怕是要被人騙去村外找劉大夫了,劉大夫雖然醫術不錯,但是人品不行,總是貪人銀兩,專愛坑你們外鄉人。”
莨菪笑呵呵點了點頭,對他道了一聲謝,直到應心跑出宅門,兩人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君臨問“莨菪,求如村一共有幾個大夫?”
莨菪“這個........趙大人之前好像說....就....就葉公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