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的地動, 除乾元宮外,皇宮裡的各宮各院,均不同程度出現損壞。所幸並無人員傷亡。慕容超想讓楊歡搬到乾元宮住, 楊歡拒絕了。
慕容超無法, 只好叮囑瑞枝好好照顧楊歡, 然後悻悻地走了。天快亮的時候, 他疼醒了。不止是腹部, 全身上下,連肉帶骨頭,沒有一處不疼, 沒有一處不往死裡疼。他蜷在被子底下,眼淚熱泉樣流了個沽沽不絕。一半是因爲肉體疼痛, 一半是因爲心情痛苦。
房中很靜, 四盞“九*五至尊”燈, 在房口閃閃爍爍,安靜地美麗着。他疼得實在受不了, 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哽咽。這一聲過後,睡榻猛地一動,緊接着,睡榻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整間房子都劇烈的晃動起來。
剎那間, 他忘了疼痛, 從榻上一躍而起, 手忙腳亂地蹬上靴子, 向外衝去。門口的四盞至尊燈, 在劇烈地晃動中,倒在地上, 燈油潑了一地,房中着起了火。宮人內侍吱哇亂叫着往外跑,一名心腹內侍跟他跑了個頂頭碰。內侍衣冠整齊,看樣是夜裡當值,尚未換值。內侍手中拿着他的貂皮大氅,一見他,立刻從後往前地,把大氅給他披了上。
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擡手匆匆繫上頸下的絹帶。
“陛下,這是要去哪兒?”內侍跟在他身後,連跑邊呼哧帶喘地問。
“慶春宮。”
去慶春宮的路上,地動還在繼續。宮巷兩邊的宮牆,不斷倒塌,有幾次,他差一點就被砸着。所幸,都讓他躲了過去。和內侍二個人,千辛萬苦的跑到慶春宮一看,慕容超傻了眼。慶春宮塌了,沒全塌,但是塌了一大半。不幸,楊歡的寢殿就在塌的那半里。
“阿璧!”慕容超大喊一聲,朝着楊歡寢殿的方向衝了過去。
“陛下,危險!”內侍在他身後大喊。
慕容超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向着衝。一顆心跳得又慌又壯,彷彿一張嘴,就能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顧不得了,阿璧在裡頭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楊歡的寢殿塌了個徹徹底底,到處是破碎的磚瓦,破損的傢俱,凌亂的衣物,還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人灰土落塵,有的人血哧呼拉,有的人瞧着還挺完整,有的人已經支離破碎,有的人還活着,有的人已經死了。
無邊的恐懼,攫住了慕容超的心。
“阿璧——”他站在瓦礫堆上,放開嗓子,喊了一聲楊歡的小名。除了傷者的□□和呼嘯的冷風,沒人回答他。他急了,把兩手攏在嘴邊,彎下腰,拼了全力,又喊了一聲“阿璧——”喊完之後,他雙手扶膝,“咔咔”地大咳起來。大咳的同時,眼中掉下兩串眼淚來。
“陛下!”他的身後,貼身內侍突然發出一聲驚喜的呼喚。慕容超心中一動,一下子扭過頭去,就見內侍欣喜地往腳下一指,“在這兒呢!楊娘娘在這兒呢!”
楊歡身份特殊,稱她爲宜都王妃不合適,因爲窟咄鈴是宜都王妃。稱她爲楊貴妃也不對,因爲慕容麟是“前任國主”。前任國主都不算數了,前任貴妃自然也就不算數了。什麼也不叫更不合適,末了,慕容超給她想了個新稱號,讓大家叫她“楊娘娘”。
一聽找到楊歡了,慕容超踩着碎磚亂瓦,過獨木橋似的,左搖右擺地跑了過去,其間,幾次差點讓碎磚絆倒。
一堆支棱八翹的亂木下,壓着楊歡和瑞枝。瑞枝護在楊歡的身上,而她自己,則被倒榻下來的磚木砸成了血人,砸斷了氣。
一陣手忙腳亂的扒刨後,慕容超和內侍合力,將二人刨了出來。瑞枝睜着雙眼,是個死不瞑目的模樣。楊歡還活着,只是昏了過去,額角還有處不大的擦傷。
慕容超擡手輕輕抹過瑞枝的雙眼,“走吧。來世託生個好人家,別再進宮。”
剛抹上瑞枝的眼睛,又一波地動來了。剎時間,大地成了個打擺子的病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慕容超憋住一口氣,一咬牙,把楊歡從地上抱起來,“走!”內侍急促地應了一聲,跟在他身邊,護着二人,急急往乾元宮趕。
三個人經過一棵梧桐樹時,一根粗大的樹幹“咔叭”一聲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慕容超的後腦上。慕容超當即發出一聲慘叫,抱着楊歡向前僕去。倒地前的一剎那,他抱着楊歡,努力作了個翻轉動作,把楊歡翻到上面,自己翻到下面,給楊歡當了肉墊。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超在劇烈的疼痛中醒過來。耳邊似乎有人,不斷地呼喚着自己的名字。他緩緩地睜開眼,視線的上方,現出了楊歡的臉。
楊歡在流淚。眼淚一行行,一串串地從她眼中流出,把她臉上的灰塵衝出了一道道溝壑。
“阿璧。”他虛弱地喚了楊歡一聲,同時,勉強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那麼傻?”楊歡低頭望着懷中的慕容超,一擡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慕容超要死了。
他的頭,讓樹枝砸出了一個很大的洞,血流不止。能醒過來,已算奇蹟。慕容超也知道自己是快要死了——頭,疼得快要裂開;血,在不斷的流逝,他能感覺得到。
這樣很好,他想,省得服毒了。他本打算在慕容麟攻破皇宮後,服毒自盡的。臨死前,能看見阿璧爲他流淚,說他傻,這樣很好,太好了。
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還有很多話想對楊歡說,可是已經沒有力氣說出口。他想對楊歡說,阿璧,你知道嗎,從你擋在我面前,喝斥慕容華不許欺負我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我努力地學文習武,想讓自己變得有出息。想着等我變得有出息了,再去向父皇求你,父皇興許會大發慈悲,把你賜給我,可惜,三皇兄先開了口。
他想對楊歡說,阿璧,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想當國主。我只是想給我母親報仇,我只是不服氣,不服氣他一出生什麼都有,不服氣他可以擁有你……
可惜,他沒力氣了。
慕容超喘了幾口氣,發現自己和楊歡是在一間半塌的屋子裡,再一細瞅,原來是他乾元宮的寢室。
乾元宮也塌了,他在心裡慘笑了一下。
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是躺在楊歡的懷裡。然後,他看到,他的貼身內侍,跪在楊歡的身邊。內侍滿是灰塵的袍子上,沾了不少的血跡;內侍滿是灰塵的臉上,也和楊歡一樣,被眼淚衝出了一道道溝壑。
他沒有回答楊歡的問題。用回答嗎?一個男子去救他心愛的女子,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緊喘了幾口氣後,他忽然笑了一下,“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很醜?”
楊歡一怔,稍一思索,隨即想起,很久以前,也曾有個小男孩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不醜,”她哽着嗓子一搖頭,“一點兒也不醜。”說着,她掙扎着露出一個不大像笑的笑容,“阿遠什麼樣,都好看。”
“真的?”慕容超虛弱地笑了,視線漸漸模糊。
“真的!”楊歡用力一點頭,點掉了兩串眼淚。
“阿璧……”慕容超耳語般喚了楊歡一聲。
楊歡一眨眼,眨掉眼中的淚水,就見慕容超翕動着嘴脣,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她連忙低下頭,側着臉,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就聽慕容超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一直……不敢跟你說。”說出最後一個字,慕容超慢慢地合上了眼,頭向一側歪去。
楊歡呆住了,慕容超的話和眼前所見,全都讓她目瞪口呆。慕容超喜歡她?一直喜歡?難怪,難怪他對自己這樣好。可是,他卻一次“喜歡”也沒對她說過。
“阿遠?”她輕輕地喚了慕容超一聲。
慕容超沒回答她。
“阿遠?”於是,她又喚了一聲。
慕容超還是沒回答她。
“阿遠——”楊歡猛地收緊雙臂,把慕容超摟進懷裡,發出一聲嘶心裂肺的呼喚,隨即放聲大哭。一旁的內侍,抖着嗓子叫了聲“陛下”後,也以袖遮臉,聳着肩膀,哭得抽抽答答。
許久之後,楊歡止了悲聲,望向懷中的慕容超。慕容超的神態很安祥,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微笑。她沒騙他,他現在的樣子的確不醜,他的確什麼樣都好看。哪怕瘦得快要脫了相,哪怕滿臉血污,他也依舊俊美得像個天神。
她呆呆地望着慕容超瘦削的面頰,望着他捲翹濃密的長眼毛,想起了從小到大,尤其是這三年多來,慕容超對自己所有的好。
小時候,她送了一個玉墜給慕容超。第二天,慕容超還了她一盒自己編的草螞蚱。難怪,當初衛淑儀送她草螞蚱的時候,她覺得眼熟。
知道她喜歡玫瑰花,慕容超當了國主後,特地在宮裡建了一個暖室,在裡面種了很多種玫瑰。以便,讓她在冬日裡,也能看到盛開的玫瑰花。慕容超不時讓人給她送來好吃的,好用的,儘管他自己儉僕非常。
她想起了慕容超對自己所有的好,想起了自己對慕容超所有的冷淡與無視。想起了那個在山洞中,傷心流淚的小男孩。
楊歡抱着死去的慕容超,細細地回想着。越想,心越疼。想到後來,她低下頭,望着“熟睡”的慕容超,輕聲道,“阿遠,起來,再給我編只螞蚱吧。”
慕容超靜靜地躺在她懷裡,一動不動。
於是,她笑了,笑掉了很多眼淚。眼淚落在慕容超的臉上,又順着他的臉流了下去。她抖着手撫上慕容超的額頭,然後低下頭,在慕容超的額上,烙下了深深一吻。她的嘴脣,在慕容超冰涼的額頭上,停留了許久。
又過了很久,楊歡聽見有人很大聲地喚了一聲自己的名字,“阿璧!”微啞的嗓音裡,飽含着激動、喜悅、焦急,還有一些別的情愫。
輕輕地眨了下眼,她遲鈍地轉動脖子,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於是,她看見了慕容麟。恍然間,她以爲自己眼花了。
直到慕容麟又喚了她一聲,她這才確定,那個頂盔貫甲,一身征塵之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她的殿下。
“殿下。”她喃喃地應了一聲。
攻進乾安城後,慕容麟把消滅殘餘抵抗力量的事,交給了手下。然後,他帶着五千人馬,直奔皇宮而來。來時的路上,他遭遇了一次地動,差點被一根掉落的房樑砸中。在這次地動中,一百多名士兵受了傷,十多名士兵喪了生。
當他帶着剩下的人馬,急匆匆地趕到皇宮時,皇宮已經跟廢墟差不多少了。
騎着馬,他在廢墟中找了許久,先是找到了陸太妃的屍首,後又找到了被嚇得神志不清的王太妃。最後,他憑着記憶,找到了已經完全成爲廢墟的慶春宮。經過慶春宮一名半死不活的內侍指點,最終,他找到了這裡,看見了阿璧,還有阿璧懷裡的五弟。
五弟躺在阿璧的懷裡一動不動,阿璧兩眼通紅,鼻尖也通紅,臉上凍着細碎的冰屑,是個剛剛痛哭過的模樣。二人的身邊,跪着個神色悲傷的內侍。他又把目光望向了阿璧懷裡的五弟。
仁遠去了。他對自己說。
慕容麟一步步向楊歡走去,腳下的碎磚爛木,時刻有絆他一跤的可能。
他看見楊歡身旁的內侍,先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然後有點無措地站了起來,閃到了一旁。他看見楊歡淚光閃爍地望着自己,從頭上拔下了一枚簪子。他看見兩行眼淚從楊歡的眼裡掉了出來,在眼淚掉落的同時,只見楊歡一閉眼,把這枚簪子插*進了胸口!
“阿璧——”他驚得魂飛魄散。剎那間,他的心,好像也被人插了枚簪子進去,冰涼徹骨,痛不可抑。
他再顧不得腳下,高一腳,低一腳,他跌跌撞撞地向楊歡跑去,其間,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跟頭。兩隻手掌,被地上的碎磚扎出了血。跑到楊歡面前,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楊歡帶慕容超一併摟進懷裡。
“阿璧……”他顫抖着聲息,擡手撫上楊歡的臉。
楊歡在他懷裡仰起頭,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殿下,你回來了?”
他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抿着嘴脣,氣息顫抖地不住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才一點頭,抖着嗓子道,“是!我回來了。”
楊歡又是一笑,“阿璧一直盼着……殿下能早日歸來,阿璧……很想念殿下。”
慕容麟一抹眼睛,“既盼我回來,又爲何……爲何如此?”
楊歡垂下眼,看了一眼懷中的慕容超,然後擡起眼對慕容麟露出一抹有氣無力的微笑,“我怕再過一會兒……就沒有勇氣了。他……太可憐了……我不想他一個人走。”
如果慕容超活着,如果慕容超臨終前沒對她說那句話,或許,她和慕容麟還能破鏡重圓。可是,慕容超死了。慕容超死了,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不能裝作這三年裡,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能裝作沒聽見那句話。
若是繼續活下去,那麼,她的後半生中的每一天,都將在無休無止的糾纏中度過——被慕容超瘦削的面龐所糾纏,被那個在山洞中哭泣的男孩所糾纏,被三年來慕容超對她所有的好所糾纏。
兩個男人,她註定要負一個。
慕容超活着,她爲慕容麟守着自己的心。現在,慕容超死了,她要去陪他。因爲,在那個小小的山洞裡,她曾承諾,“阿璧永遠陪着阿遠。”
她,不能失信。
“他可憐?”慕容麟突兀地笑了一下,“我呢?”他淚眼模糊地問,“我不可憐嗎?”
滿打滿算,他和楊歡的好日子,也只有在東宮的兩年而已。然後就是誤解,就是逃亡異鄉,好容易熬到二人盡釋前嫌,好日子沒過幾天,又是一場天翻地覆。
當他歷盡千辛萬苦,克服掉所有困難,來到她面前,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局。到底,誰才更可憐?
楊歡的眼神漸漸渙散,聲音也弱得幾乎聽不見,“殿下……原諒阿璧……來世……來世阿璧再……”她想說,“來世,阿璧再來償還虧欠殿下的。”
慕容麟狠狠搖頭,“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
楊歡無力再說話,只是癡癡地望着慕容麟。不大一會兒,她的眼簾慢慢向下垂去,一滴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流了出來,她平靜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慕容麟呆了一剎,一剎過後,他試探着叫了幾聲楊歡的名字, “阿璧?”片刻之後,他又喚了一聲,“阿璧?”
楊歡在他的懷裡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他把手放到楊歡的頸下,那裡,脈息全無。
悲傷,鋪天蓋地襲來,瞬間淹沒了慕容麟。慕容麟揚起頭,向着灰濛濛的天空,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呼喚,“阿璧——”
不知從何時開始,天下飄起了雪花。
不大不小的雪花,從鉛灰色的天空上,紛紛而下,隨着冷冽的北風,飄飄灑灑,飄落在燕宮的殘垣斷壁上,以及殘垣斷壁中,那些活着的,死去的,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