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 乾元宮,深夜。
屏退了房中所有人,只留一名近身內侍在榻前伺候, 病入膏肓的慕容麟, 抖着手, 從枕下扯出一隻小小的錦袋。錦袋原是莓色的, 因爲年代久遠, 已然陳舊褪色。
他哆嗦着手,從錦袋裡倒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印章缺了一角,不過不大, 並沒有損壞章上的印文。經過多年的把玩摩裟,本就光滑的印章, 變得更加瑩潤。印章上, 刻着四個筆力雄勁的隸體字:幸樂長安。不過, 讀成“長安幸樂”也行。
很多很多年以前,還是一名小小少年的他, 遇見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小女孩。太傅曾說他極有文才,可是,面對着那個漂亮的小女孩,他的腦中,除了“小仙女”三個字, 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字眼兒。
後來, 小仙女進宮作了伴讀。他記得楊歡作伴讀的第一天, 穿了一件粉底白碎花兒的對襟小襦裙, 頭的兩側, 各結了一個毛茸茸的圓髻,每個髻下, 還垂着一條鵝黃色的流蘇。他看見她時,她正在一株櫻花樹下,快樂地轉着圈兒。櫻花飄落,她美得像櫻花變幻的小精靈。
繁昌牽着小仙女的手,走到他面前,給他介紹。他才知,小仙女姓楊名歡,表字幸樂,小字阿璧。繁昌叫她阿璧,他也隨着這樣叫。
他不但寫得一手好文章,學得一身好武藝,習得一肚子好韜略,還會刻章。雖然,大哥曾不無譏誚地說,那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爲。”
刻出第一枚印章時,他也不過才五歲,本就不是壯夫。他喜歡看着原本普通的印料,在他的刻刀下,漸漸現出美麗的文字,由一塊毫無意義的石頭,變成某種標誌——人名的標誌,信念的標誌,承諾的標誌……
他刻過很多章,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乳母,太傅,甚至服侍他的內宮人內侍,都曾得到過他的作品。而他手上的這枚,是他最滿意,也最用心的作品。
這是一塊上等的金精石,夜空藍的石料上,不規則地夾雜着許多金屑,有的地方金屑密集一些,有的地方金屑稀疏一些,像極了夜空和夜空中的星星。
那時,父皇剛把阿璧許給他。阿璧生了病,他很着急,不知該送點什麼禮物,才能表達他的心意。後來,他靈機一動,連夜刻了這枚印章。
幸樂是她的字,長安是他的字。從左往右讀是“幸樂長安”,從右往左讀是“長安幸樂”,他想告訴她——
無論何時何地,長安會永遠站在幸樂身後,作她最堅強的後盾。無論何時何地,長安會永遠站在幸樂身前,爲她遮風蔽雨。
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當年,從桃子手中拿回印章後,回到宮中,他把印章狠狠地摜在地下,印章因此磕掉了一個角。一摜之後,他馬上把印章揀起來,再捨不得動一下。印章雖然缺了一角,所幸並未殃及印文,“幸樂長安”四個字,依然完完整整地留在印上。他讓人另作了一隻錦袋,把印章裝進去,掛在腰間。後來,這隻錦袋隨他去了柔然,隨他攻回燕國,隨他第二次復位,隨他上朝,隨他入眠。一隨,就是這許多年。
他的房裡,明明點了許多燈,可是他的眼前,卻慢慢地暗下去。漸暗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團光。
那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光的前方,站着十四歲的楊歡,一身吉服,美若天仙。
“殿下……”楊歡笑意盈盈地向他伸出了手。
“阿璧……”他也伸出手,微笑着向楊歡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