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縱追着腦海裡的“天”字,一個一個地去學,去寫,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所有能看到的“天”字都寫了一遍。
只是那看不見的虛空之處,還有數不清的“天”字在翻滾遊蕩。
夏天縱正要喘一口氣,眉心白光閃動,又一個“地”字從卷軸上脫離開來,浮在夏天縱眼前。
地載萬物,這個“地”字,只出現一個。
但夏天縱手指舉在空中,卻無論如何寫不下去,因爲夏天縱看到,這一個“地”字,所呈現的東西,竟比剛纔自己臨摹的“天”字還要多。
有奇峰突出,有飛瀑千尺,有黃沙萬里,有碧波浩蕩,有小河清鳴……
一筆之間,怎麼能呈無窮之意?
夏天縱的手舉在空中,室內涌動的“天”字瞬間消失,斗室之內,再度歸於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夏天縱的手上,看見他的手指輕輕顫動。
然後便看見夏天縱慢慢寫出了一個“地”字。
一個“地”字完成,諸人只覺一道高崗,陡然橫亙在前,堵得心臆之間,好不難受。
姜老眼神,在此時猛然一凝,看了一眼蒼嶺南。
蒼嶺南就是那中年書生。
當初蒼嶺南到此習書,習了一年,方纔書了九九八十一個“天”字,再習三月,才又書了一個“地”字。那個“地”字,是一片蒼翠。
那已是近百年來的紀錄,被視爲大周宣皇朝,最年輕的天才。
如今天才剛入中年,就被人秒殺。面前這個山野般的少年,只用了一個夜晚,便寫出了高崗之意。
高崗於蒼翠,一個雄渾,一個清秀,雖各有其美,但于格局,卻有大小之分。天賦之高下,不言而明。
夏天縱沉浸在書意裡,開始時無從落筆,後來腦裡偶然閃過那一片黃土高原,於是夏天縱就從“地”字裡,看到了黃土高原。
一字既成,夏天縱便找到了落筆之門,玄鷹山九峰之意、西荒大裂谷破斷之意、太和山雄奇之意、漢江水不息之意,源源而出,一個又一個“地”字,出現在斗室裡,中年書生等人身上的元力護罩,越來越厚,方纔抵住夏天縱這無端而起的筆意。
夏天縱寫得八九個“地”字,嘆了一口氣。這萬物之載體,全在見識,不見便不識,自己見識有限,八九個字,已經將所見所識全都寫了進去。
再往下,寫不下去了。
夏天縱一嘆氣,那浮懸在他眼前的“地”字,啵地一聲脆響,碎成無數碎片,散落開去。夏天縱未盡字意,半途而廢,一股惡煩頓時從胸中升起,直向心肺刺去。
姜老一直盯着夏天縱,此時夏天縱面色突然雪白,知道不妙,右掌一伸,向夏天縱頭頂撫去。
但夏天縱眉心白光只一閃,便將那股惡煩鎮住,夏天縱舒了一口氣,又向那捲軸“看”去。
夏天縱臉色只是一白,便恢復正常,更讓姜老驚訝不已。古老、姬老及中年書生,此時已是徹底被鎮住了。寫書便是寫意,意自然存於心間,夏天縱連換這幾種書意,便等於換連續換了心意,特別是最後一個字,寫到半途而廢,那種意念的反噬,直達心脈,尤其厲害。但夏天縱只在一瞬,便自動消解了那反噬,叫人如何不驚?
夏天縱恍若未覺,時而冥思,時而伸指,一個又一個字從指尖劃出,又是一個白天過去,已是將“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十個字寫完。
這些字,有的夏天縱寫得很多,有的寫得很少,如“賦”字,夏天縱便只寫出一個。只是所有的字當中,“賦”字最爲霸道、直接,讓人慾拒不能。
夏天縱寫完“形”字,又向卷軸“看”去,哪知卻看了一個空。
夏天縱慢慢睜開眼,就看到姜老等四人八隻眼,全都盯在自己臉上,而那捲軸,早被收了起來。
“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入神了。”夏天縱急忙解釋。
古老與姬老互視一眼,突然同時伸手,一人抓夏天縱左肩,一人抓夏天縱右肩,夏天縱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抓個正着。
“前輩,前輩,這是爲何?”夏天縱忙問。
“壞了。”姜老在一旁苦笑。
兩老將夏天縱直接提起,轉身就向門外走去:“我們也有一局棋,請小哥你去看看。”
“喂,兩個老頭,別讓夏天縱太過傷神,今天就不要看了。”姜老在後面叫道。
兩老頭聞言止步,一會兒看看姜老,一會兒看看夏天縱,就是不把手放開。
“哦哦,是啊,是啊,兩位前輩,晚輩還有事要辦呢。”夏天縱順着姜老的話,趕緊跟上。
“你有什麼事?”古老一皺眉,很是不悅。
“晚輩此來,是向南陽書院求一支蒼狼巨筆。”
“我還以爲啥事兒呢,嶺南,去把事辦了。”姬老直接吩咐蒼嶺南去辦。
“慢着,慢着,你聽小哥說完。夏公子,你要蒼狼巨筆幹什麼?”
夏天縱道:“不瞞各位前輩,前些日子我遇得幾個好字,請了神九大師前去,想雕刻下來,做爲山門牌坊。這不,大師要求下來,非要這筆不可。”
姜老聽完,臉上慢慢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古老與姬老二人,也是慢慢鬆開了手。
“山門牌坊?是哪一座名山啊?”
壞了,要糟!夏天縱見姜老發問,頓時明白,這老幾位是懷疑上自己了。咳,也只有佔山的土匪,才興搞一個山門啥的,清白人家,誰去搞那玩意兒啊?
太和山前“太和常運”幾個字,是太保周定公大人,年少時偶然寫之。所以在山門立牌坊,實在是少見啊。
“嘿嘿,太和山,太和山原來不是有一塊‘太和常運’的山門麼?據說是當代名家寫的。早些時候,我在漢水撐船,遇到一個操琴的老人家,一時興起,聊了幾句。老人家一高興,便賞了我幾字。所以我也想仿效太和山山門,再立一道。”
夏天縱解釋得很仔細。
“嗯,這樣說起來,也有道理。”姜老微微一笑:“不知道寫給你的,是哪幾個字?”
夏天縱臉都綠了,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只得老老實實地說道:“修武有成,當濟蒼生,共八個字。”
“哈哈哈哈,說得好。這樣吧,你先休息一下,明天一早進城辦事,我們也不強留你了。”
“多謝前輩。”
老蒼頭領着夏天縱,到了西跨院,安排他休息。
夏天縱心下惴惴,加上先前習字,又太過傷神,一夜之間,都在打坐調息。
次日一早,夏天縱沒再見到姜老並蒼嶺南等人。老蒼頭把夏天縱送出門外,便掩了院門。
夏天縱趁着天色,乾脆不再騎馬,步行進了南陽城,順着獨山大道,向南陽書院行去。那南陽書院的管事卻很好說話,以千金的價錢賣了一枝蒼狼巨筆給夏天縱,又贈送了他兩錠黃山摻金煙墨。
按下夏天縱迴轉太和山不提,卻說那管事目送夏天縱遠去,立時迴轉室內,向一人恭敬地道:“蒼老師,您怎麼親自來了?”
來人正是蒼嶺南。蒼嶺南道:“書院可有太和山一帶的學生?”
“在下這就去查。”
“好,如有,直接帶到我面前。”
“是。”
只一炷香功夫,劍院弟子代沫就垂手站到了蒼嶺南面前。
“學生丹江口代沫,見過蒼老師。”
“我問你,可曾聽說過夏天縱此人?”
代沫一驚,自己請假回家尋私仇的事,難道書院知道了?但蒼老師相詢,自是不敢說假話,只得低了頭,老實答道:“學生知道此人,乃是太和山山匪頭領。”
“哦?”蒼嶺南眉毛一揚:“你還知道什麼,一一說來。”
代沫低着頭,將夏天縱搶掠財物,自己上山尋仇等事一一說了。
蒼嶺南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最後說道:“你在書院學習這麼久,就不知道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麼?一個劍院的弟子,去跟人比什麼辯難?”
代沫頭垂得更低,說道:“弟子上山時,做過試探,發現夏天縱的修爲,不一定比我低,接着就被他引入了辯難。”
“哼,我問你,書院院訓是什麼?”
“天地正氣,道心不移。”
“何解?”
“就是無論什麼情況,都要堅信天地有正氣,都要弘揚天地之正氣,正氣在心,不得猶疑、畏懼、退縮。”
“現在可知你錯在何處?”
“學生明白了,上山時我欲以劍勝之,那我心中便只須有劍,執劍而行,直至勝利即可。”
“明白就好,自去劍院,領責面壁三天。”
“多謝老師教誨。”
代沫自去面壁,蒼嶺南迴到城外莊院,稟明情由。
三老聽完,都是面面相覷,原來那小子,真的是土匪啊?
“兩位,有什麼看法?”
“凡爲匪之人,均是偷盜搶掠,無所不爲,於德有損,於天有虧。早知如此,你讓他看‘正氣訣’幹什麼呀?”古老道。
“對,對,你讓他進入莊院,已是大錯,以後千萬別再打他的主意。”姬老接着道。
姜老笑眯眯地看着兩人,等兩人說完了,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倆越老越不地道,不讓我打主意?是你們打上主意了吧?”
“誰說的?沒有,沒有,你真的不能將一個土匪弄到身邊來。”兩人都是搖頭。
“得了,別再裝了,裝了幾十年,就沒裝得像過。”姜老笑道:“我看到他第一眼,心裡就一動,這就是緣分。”
“緣分?那是虛無之談,我們兩人,只講取勢,不得勢,便不得實地,便要輸棋。”
“又扯上你們的圍棋了,圍來圍去,也只那麼大一片天地。”
“怎麼着?不服?不服你來下兩盤?還不虐得你死?”說到棋,古、姬兩人頓時來勁了。
“都多大年紀了,還爭強鬥狠。有本事,咱拉學生出來比,你們‘數’系,多少年沒出過人物了?”
“你,你!”兩個老頭氣得鬍鬚直抖:“有你這麼說話的麼?”
“三位老師,咱們說回夏天縱,現在怎麼辦?”蒼嶺南趕緊插話。
“逼他回來!”
“哄他回來!”
“騙他回來!”
三老異口同聲,說完又同時撂下一句:“德性!”然後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