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纔放晴的天空,似乎具有多災多難的體質呢。我看着原本悠閒漂浮的白雲被一陣風粗暴撕裂開來,在空中被碾成粉末,像燃盡的灰塵那樣隨風而逝了。
“我從德莫卡西那裡聽說了,那把槍上也有仿最初版‘束縛’的魔法,似乎是他提議高層對上古禁術進行開發後得到的成果,”西瑞森載着我往怪物目擊地趕,飛椅周身裹滿了全速前進的風,“之所以會變成怪物模樣,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不多時,我們就在目擊地不遠處發現了目標。
和傳聞一樣,那隻怪物渾身都被污濁覆蓋,氣息裡盡是繚繞的毒煙。身體和一頭成年獅子一般大,渾身黑棕色,厚厚的皮膚堆出了褶皺。身軀肥大,四腳着地,腦袋是爛泥一般很不規則的流體。那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珠子像是從沼澤中翻找出來安上的,且一直都死死盯住慢步前行的我們。
但過了不久,我發現了它的另一個形貌特點:在勉強能稱爲腦袋的流體裡,似乎還夾雜着雖已黯淡卻仍舊閃爍着的星光。
就像西瑞森眼底的微光一樣稍縱即逝。
“聽好了,娜樸。現在它的身體裡面只剩下純粹、原始的負面情緒,也許還殘留一點原本的魂魄,但是那不足以讓它進行自我喚醒。所以……我們需要共同作戰,你接觸它後盡力去尋找魂魄進行合體,我會在外面好好協助你的。”
看起來,這次的主角貌似是我呢……
在我正準備繼續向前邁步的時候,腳下大地變得不穩起來。沒等我低下頭察看一番,身後的西瑞森就一把將我拽起:“這裡開始慢慢融化成沼澤了。”
很像是這樣的怪物會待的地方。你說是吧,娜樸?
那個曾經總躲在角落裡啜泣的小小身影,還有那顆一度認爲誰也無法接受自己認可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從有着這樣過去的你體內分裂出來的我,現在也和你一樣站在這個地方。
這一次我仍然,要帶你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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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要怎麼過去?”我望着與它之間形成的大片沼澤憂心忡忡。
“如果只是懸浮在這片沼澤之上的話,我還是可以輕鬆做到的。不過困難的是接下來……”西瑞森這樣說着的同時,一股力量已然從我腳下升起,將我穩穩托住往沼澤上方移去。
但令話還沒說完的西瑞森和剛放鬆警惕的我都沒想到的是,沼澤上方的重力根本不正常,因此即使是西瑞森這般強大的魔力,也無法阻止我們被強大的引力拽着不停往下滑。
西瑞森重新嘗試了好幾次,很不甘心地咬了咬牙:“能吸收力量麼……”
面前步伐遲緩的怪物身上,散發出來的毒煙已經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娜樸!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如果你還在的話,趕緊從這裡醒過來,然後迴應一下我!”眼看着我和西瑞森就要雙雙陷落下去,我趕緊提高分貝,並且期待這樣的蠢辦法能夠奏效。
“我相信你……哪怕你已經學會恨人了也沒有關係,那不是什麼值得愧疚之類的事,畢竟你壓抑自己太久了……但是在這之後,你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天地依舊一片深灰,我甚至能感受得到如雨般簌簌墜落在我周身的,來自雲朵的腐化殘骸。
“我永遠都會是這個醜陋的樣子了。所以別再接近我,可以嗎?”
娜樸的聲音同另一種低沉嘶啞的怪聲重合在一起,不受任何阻礙般直直鑽進腦海之中,緊接着就帶起一陣目眩,聲音沉重的迴響也隨之震得大腦發麻。一時重心不穩,不知覺地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在我深呼吸一口準備直接對着它撲過去之時,怪物前爪一擡,帶起身體上不少粘膩的牽絲。它並沒有認出了我的意思,黑色眼珠直勾勾看着我,喉嚨裡冒出咕嚕怪響,緊接着那隻前爪就邊延長着邊朝我拍過來。
西瑞森比我先上前一步。
看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樣子,就能讓人明白,要從沼澤裡脫身得花費不少功夫。但西瑞森接下來又伸手向前一攬,徑直用力抱住了那頭怪物,使得它雖萬般不情願,卻也勉強屈服在了這樣的鉗制之下。
“我不奢求你能徹底復活……”
我看着面前這樣喃喃自語一般的西瑞森。
“即使只是單純的與你待在一起……我也會覺得幸福的。”西瑞森閉上了眼,嘴角仍舊綻出清泉般靜好的微笑,隨即他渾身都有溫柔光芒沁出,一點點往娜樸身上糅合而去。
“那麼……你願意嗎?”
他那種肅穆的表情幾乎和求婚無異。
在西瑞森的懷抱之中,它的動作也漸漸停了下來,就像是已經被成功安撫了一樣。
就是現在!
我握緊拳頭,迫切希望自己能趁機使出全身所有力量去尋找本體的魂魄然後進行合體,這樣一來,一切說不定就能恢復原狀了。
在那之後,也許就可以每天看到夕陽將落之時,娜樸與西瑞森並肩而行時相互交疊的長長的影子,他們……或者說我們,可以不必活在世人的唾棄裡,可以挺起胸膛去追逐光明的未來。
就像是終於看見了狹長幽暗通道盡頭的光芒一般,我帶着對一切的渴望伸出了手。
有股力量阻止了我。
這股阻力的來源令我一怔,旋即已經睜開眼的西瑞森轉過頭來,看着在他身後微張着嘴一時還處在驚愕中的我:“我想了想……還是認爲,既然你已經有了自主意識,就此讓你湮滅也許太殘忍了也說不定……所以我思考了很久,這樣可能是一個更好的阻止災難的辦法。”
他依舊溫柔地笑着,那種迷人心魄的弧度能掐出人心中的眼淚來。
“以後,經常去看望我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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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到處都是扼腕嘆息的人們,他們有的面露難色,有的後悔不迭,有的若有所思。在這其中的大多數人都因爲三年前的誤解以及三年後的再次誤解而一直對西瑞森抱有深厚的愧疚不安。
現如今這份不安由於西瑞森的犧牲愈發濃烈了,許多人甚至當着衆人面就流下了眼淚來。
是的,西瑞森奉獻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不僅是他那充沛的魔力,還有獨一無二的生命能量,解除災難所需要的,純粹乾淨的靈魂。
而那隻怪物,是生生被他全部的魔力淨化掉的。刺眼光芒之中,沼澤慢慢枯竭還原成堅實大地,而它褪去了繚亂毒煙和渾身污垢,只剩下一副無害身軀,軟軟立在原地。
西瑞森的身體慢慢瓦解掉的時候,他也僅僅是笑着對我說道:“儘管我事先已經提醒過媽媽,但事情真要變成這樣的話,她還是會悲傷到難以自持的吧……可我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能親自對她說。”
我眼底已經泛起一片霧氣:“在這之後……就什麼也不存在了嗎?”
他歪了歪腦袋:“也許不會……我能感受到曾經那股熟悉的力量馬上就要重現了。在這之後,她大概會和我一樣都受‘束縛’的影響,變成它原本想讓我們變成的樣子吧。”
我欲言又止:“那我……”
他微笑:“希望經歷過這些事,能拯救你內心所有的陰影。你原本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沒有誰會是吊車尾,也許你只不過不是這一片沙地上的金子罷了。”
說罷,他湛藍澄澈的藍色眸子認真凝視着我,又開口道:“誰都有權利生存,但那並不是爲了別人的認可,而是你真正的無悔。”
我點點頭,意識到他已經無法再開口的時候,不忍卻不由得擡起手來,輕輕朝着那邊揮了揮。
我記得有很多張不同臉孔都說過一樣的話——離別,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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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溫城是梅洛絲蒂爾王國的中心。
下午三點,集市中心的魔法噴泉熠熠生輝,彩虹魚在汩汩水流和細碎陽光之間遊弋,它的美麗總是一如既往的。
我知道,如果是在以前,這個時候的娜樸一定會坐着自家飛椅到這來聽噴泉清澈的水聲。
兩年以來,早已習慣被人們所無視的我,漸漸學會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每個人在熱鬧非凡的世間總是孑然一身的,我和所有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今天的我心血來潮想要去某個地方和那裡的空氣敘舊——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有風告訴我那裡的陽光數一數二,儘管很久以前就知道這樣的事,不過到了如今,的確也該舊地重遊一下了。
差不多是接近人煙稀少的城郊的地方,在舊舊的、不高也不低的巨石圍牆外,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一株並不爲人知的櫻花樹。
在這個魔法都市的春季裡它並不算是多麼美麗的一處風景,更何況在樹下還棲息着一隻模樣很是難看的奇怪動物。
可是在我緩步靠近、一擡頭看見滿目輕粉、櫻瓣翩躚的時候,我真想埋頭大哭一頓,溫柔舔舐着我的小獸卻令我在那一瞬間忘記了自己內心上所有的傷痛。
那天的夕陽柔情似水,彷彿是特意爲我而灑下這個光影無數的黃昏。
我沉默地望着被暮光籠起、樹冠繁榮的櫻花樹。樹葉罅隙間,清風慢搖,落英繽紛,這世間的斑斕都被時光抖落在了婆娑樹影裡的怪物身上。
它們的影子交疊着,直到很久很久的未來。
猶記得那年春季,樹底下盛開出了一大片隨風搖曳的泣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