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粟晉(五)

天空是我心中最完美的那場夢境。

我和他並肩穿梭在柔軟無暇的雲間, 陽光僅僅如同巨大的、輕輕覆着一場美夢的溫暖紗簾。我們在唯獨屬於二人的空曠之島中彼此傾訴,交換心意,他那些並不甜蜜卻誠懇無比的話語, 如同從天邊吹來的、永不停息的風。

我開始可以抱着他, 把臉貼近他的後背, 然後在主動去牽他的時候, 被他笑着低頭一吻。雲間席捲而來的風似乎能與時間並駕齊驅似的, 所以我總以爲一切都能在此刻停止吧。

比如我們安靜地坐在雲朵之上,翻閱那些他不知從何蒐集而來的,我喜歡的不得了的古籍時。宿會端正鋪開那些發舊的書冊, 只一手翻頁,另一手必須要長久地牽住我。

我想, 我很輕易就能感受到他在那其中的, 一份不願輕易鬆開的眷戀。

天空是我們二人的。

但在那之上, 我們的心,只屬於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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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 在這段戀情尚未被人撞破的時候,只消一個隔夜,就已經出現了一處空洞洞血淋淋的傷口。

三個月前的靜謐夜晚,他擁我,吻我, 處處都是深情。

三個月後, 在一個相似卻多了幾分寒冷的午夜, 從草尖露水劃破湖面盪出漣漪的時刻起, 宿懷中的人就再也不是我了。

他好像忘記了所有的事, 卻又彷彿故意一般,一次次讓路過的我恰好看見他與琥雲攜手而行的模樣。有一次, 天空落起磅礴大雨,茫茫然想趕去藏書閣避雨的我,卻偶然看見他很是急切地將被淋得狼狽不堪的琥雲一把拽入淌着涓涓細流的屋檐下,旋即珍惜地擁入自己懷中。

淅瀝雨聲,濺透了心臟,激起每一圈都帶着恍惚的迴響。

我站在與屋檐一寸之隔的地方一動不動地淋着雨,微弱言語被雨水全部打溼、模糊。

“粟晉同學?不避避雨麼。”

我望向一臉驚愕的琥雲,和她臉上明顯因幸福而團團升起的紅暈。在天與地之間的雨簾後,屬於她的翅膀依舊美若虛幻、熠熠生輝。

“我還急着趕路,就先走了,宿老師……”

曾經不敢與之相對的那雙眸子,此刻也只是淡漠地注視着我,如同傳言一般,不苟言笑,神情嚴肅,但此刻卻依舊貼心地爲身邊人拭去滿身雨水。

我印象中的宿在這種時候總會帶我去那天空之上,柔聲喃喃道,我不想讓任何雨水打溼你。

匆匆路過的我步履幾乎就要不穩,也依舊三步並兩步往書閣後的小院走去。也許宿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吧?我這樣想着,帶着苦笑在拐角處偷偷回了頭。

恰逢二人甜蜜相擁親吻。

恰如舊夜恍惚夢迴時。

哭過不少次,也當然不差這一回。況且還有漫天繽紛冷雨作伴,令溼透的藤蔓不住顫抖。心跳動得越發深重,彷彿已經被腐蝕出萬丈的深淵。

墜入深淵的,僅我一人罷了。有他作力,也是不枉這種痛楚來人間走一遭。

只希望……一切如冷風過境,就算留下一地狼藉骸骨,也算過去了就是啊。

等我回到屋子裡的時候,身軀已經差不多冷成冰塊了。天色也因爲遲遲不肯退消的大雨的緣故陰暗了不少,烏雲遮天蔽日,讓人看不見一如往常的太陽。

即使知道太陽並沒有就此落去,即使知道它萬丈光芒其實分毫不減,也依舊會讓人困於陰霾,無能爲力。

這愛於每一粒浮塵中聚集而來,不過半滴雨水就能打散乾淨。

髮梢仍然淌着水,滴落在手中縫製的書冊上。那是由他親手寫就、手工製成的,封面有幾個遒勁的大字:雲間吟

是自那段寄住於天穹的日子以來,他閒暇時分的隨筆。

[皎皎白露,泠泠且入。歌雲取蕊,何從爲顧。]

他在雲叢間手捻藤草精心佈置着大地上的景緻時,回頭對我微微一笑。

[厭燭曲,漣漣有淚。彼維青帳,何其思誰。]

我不在的夜晚,他獨自秉燭四處徘徊,蠟炬滴淚,月光輕籠着牽一處帷帳。

[蒼水依依,有鱸其音。其陂多花,蝶蝶從雲。]

蘆葦微動的岸邊,水花鳴響。他看着我化蝶而舞,不知不覺引來了山間不少蝴蝶。

……

指尖依舊帶着不可置信的壓抑在顫抖,但依舊生怕不小心就劃破紙頁。眼眶裡大滴疼痛的熱淚混着雨水斷續墜落,也不忍打溼其中任意的一筆一劃。

情無初起,但指永生。

即刻便是絕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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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失蹤的消息,是半個月後傳出來的。

心臟在揪痛的時分,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半點得救了的感覺。原本還想前去壯着膽子問問琥雲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但在看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之後,所有勇氣都隨着我轉身的動作退散掉了。

她看起來是真的很傷心……這大概證明着之前的相愛也不是假象吧?

我爲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因爲胸口又襲來了一陣止不住的刺痛感。

故作鎮定之時,我翻開了那本雲間吟,卻又指尖一顫。

原本寫的還算滿滿當當的內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如同宿的蹤影一般。

只剩下二字,蝶蝶。

它們填進了我滿眼的驚愕裡。也是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一切可能並不是我所見到的那樣簡單,即使可能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想法,我也咬着牙堅定了下去。

宿已經失蹤了,我還能沒權利再去想他了嗎?我的情感一點也不虛無,即使曾經點燃我的火焰早已燃爲灰燼,心中卻依然有可悲的光亮起。

但亮起的不止這些。

傍晚,有零零散散的螢光浮在我窗前,半晌都不願離去。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走出門外,請它們帶路。那些能被風捲走的小身板們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在我面前邊明滅着邊使勁地飛。

我以爲我會見到宿,但並沒有。站在那一汪湖水岸邊的,是一個渾身隱隱透亮的人。

等我在那人身後停下腳步之時,女性的聲音不緊不慢飄入我耳中:

“你願意,揹負宿命嗎?”

我卻只下意識的開口:“宿呢?宿在哪兒?”

“如果你願意揹負,自然就會知道他的下落……”

“我願意。”這脫口而出的話語簡直是不加思考的。然而話音剛落,那人身上暗透幽藍的光,就鑽了一線入我額間。

“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是……催眠嗎?

迷迷糊糊回房的我沒有多餘的清醒來思考這個了。閉眼前的景緻,就只有從窗外汩汩流淌了一身的清冷月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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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蝶,與我一起走了可好?”

半夢半醒間,將頭枕在我腰上的人喃喃自語着。

“宿,你又這麼叫我啦,”我笑着將手貼近他那半邊臉頰,“晉兒也想和你一走了之,但總歸是放不下家裡呢……”

“我知道。所以這次……我一定要掙足夠多的財產回來,和你……”

……

“宿,是不是我的哥哥他們……”

搖曳燭火旁,我輕輕撫着他臉上道道傷痕,皺着的眉間堵塞着說不出的苦。

“不礙事,晉兒,你等着,我這次回來就娶你。”

……

燈火輝煌的宅院後門,吵嚷聲已漸行漸遠了。

“現在就跟我走,好不好?”

我顧不得垂落在地的泥濘衣裳,重重點頭後,趕緊抹完淚去扶起奄奄一息的他。

……

“晉兒……你回去吧。我恐怕就要從這裡……”

懸崖邊上,什麼都是搖搖欲墜的。

“他們非得這樣逼我的話,我不會苟活於世的。”

宿皺起了眉頭,眼中卻依是柔情萬種:

“不要這樣……只要我不在了,不會有人再責備你的……”

他又輕輕笑了起來:“晉兒,還記得每回你起舞的時候啊,都好似一隻蝴蝶呢。”

……

幽暗深邃的地府。

“如果削骨去肉就能選的話,讓我下輩子當一隻蝴蝶吧,”在聽聞情劫難破一詞後,我的臉上並無悲喜,卻依舊掛着空洞的笑容,“就算是妖怪,只要不再是人便行。”

在火舌撩舔的另一頭。

“是。我甘願用火滌洗魂骨,下一世僅在她的愛意灌溉之中才能苟活下去。”

只願,能和這宿命相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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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耳邊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刺痛着我:他現在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僅在愛意灌溉之中……

我馬不停蹄趕到了琥雲身邊,儘管她的表情及眼中還殘留着一絲哀慟,但如今也早就重新和不少人拉幫結派地打成一片了。

我知道在琥雲繼續擴張勢力的時候去打攪她是不明智的。

但即使差點就要被人狠狠用腳將腦袋踩在腳下,我也不爲自己的行動而感到半點後悔。即使夾雜着謾罵與嘲笑的耳鳴始終炸響在片刻不寧的腦海中,我竟然也沒覺得這有多痛苦亦或者恥辱。

很奇怪的心情,平靜如水的那種。

但是這樣的心情最終也還是被滿腔譏諷的琥雲打破了。

“我就納悶了,爲什麼那個宿偏偏對你這麼念念不忘?!就算死到臨頭,都還要一遍遍叫着你的破名字!難聽!真是難聽!”

琥雲又在腳上添了幾分力度,圍觀的衆人也開始熱情高漲起來,彷彿我此刻就是一名不容饒恕的千古罪人似的,不折磨致死就無法泄憤。

“宿……他失蹤後就……死了嗎?”

踩在腦袋上的力度忽然就沒了,但下邊的臉早已被砂石扎出了不少血跡。茫然的思緒讓我一時間都沒有擡起頭來,眼睛直視裹着骯髒塵土的地面,所有的聲音好像都在離我遠去。

除了琥雲接下來的一句話:“不啊,在半個月之前他可就沒了。是不是沒看出來?嘻嘻……要不要,我告訴你地方去祭奠一下啊?”

除了腦袋,心臟也被這一字一句硌得生疼。

“那可是在我家下邊的密室裡呢。要是好好給我磕幾個頭,我會考慮網開一面屈尊讓你這種賤民來我家的哦?”

我忍着頭暈目眩,微顫着坐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在琥雲腳邊重重磕起頭來。

一,二……

每一下,腦海中都撞出他笑吟吟的溫柔模樣。每一下,都有淚水顫動着濺在灰撲撲的泥土間。每一下,不管是腦袋還是胸口,都會更痛一點。

耳邊有人在發笑,有人嘖嘖稱奇,有人不明所以地嘆氣。一切都混進我的耳鳴在體內肆意奔走破壞,血氣上涌,差點有什麼就要從喉間噴出。

我嚥下那股腥味,隨即張開口喘起氣來。

“你們幾個,就跟那天一樣,把她也綁進密室裡去吧!”

身體漸漸被擡起來了,意識也跟着渙散了。

宿,我的雙脣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閉上了那雙已經無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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