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憊。但我注意到他很快就把那些疲倦一掃而空, 隨後才笑吟吟地看着我:“要去休息了嗎?”
“嗯。時候不早了,你也……”
“我說啊,你就在這裡留一輩子如何?雖然地方是糟了點, 可是白天有我照顧你, 晚上還有朋友一起陪着你睡, 這樣的日子不是也挺好的嗎?”
我似乎知道他先前的疲倦感是從哪裡來的了。
“對不起, 鴉, 但是我在等……”
“他只是一個怪物!你只不過是被他蠱惑了而已!”鴉很罕見地吼出了聲,在這之前,我幾乎就沒怎麼見他發怒過, 以往不羈的他此刻卻像一頭被情緒束縛的獸,眼睛裡夾雜着原始的怒火, 卻也帶着些純粹的淚花。
我原本想轉身就走, 但看見這一幕之後, 就有些於心不忍了。
鴉似乎看準了這個機會,一向狡黠的他即使是現在也沒忘記平日裡的作風。他徑直衝了過來, 用盡全力抱住了我,接着如同塞壬那般在我耳邊近乎妖魅地開了口:“我希望你是我的,我只想讓你在我懷裡,然後哪也去不了。你會爲了我留下來的。”
擁抱的溫度適中得可怕,話語滲透出的吐息輕撓着我的左耳, 充斥着叫人心動的誘惑。
說實話, 我也曾沉淪於此, 但如今這種氛圍卻讓我越發抗拒了起來, 畢竟我的思緒亂得可以, 我不知道他的言語中到底有幾份真情,也並不知曉我是否動了心。雖然他的擁抱有着如此迷人的溫度, 雖然他的言語能夠直抵心臟深處,但不知道爲什麼,我卻始終沒法把那顆心敞開,再毫無顧慮地交給他。
“放手……”雙腿也早已發軟,我得知自己的無力,眼前不由得溼潤起來。
“其實你也享受着,對吧?”鴉憐愛地在我臉頰上留下一吻,吐出一句讓我根本不敢承認的話後,把我抱得更緊了。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惑子轉頭望向我的一剎那。他黑衣烈烈,神情冰冷,看似無神的雙眼裡,卻藏着一份貌似只屬於我的溫存。
那才應該是我要追尋的東西吧?
我想借着身體下滑的力量順勢縮成一團,鴉卻看穿了我的計劃似的徑直抵住了我的雙膝,又生生帶着我向後退了好幾步,直到把我壓在牆上。
他看向我的眼神裡全是玩味,摻雜着得勝的喜悅。
啪。我擡手給了他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一聲脆響在空氣中輕微炸開,像肥皂泡一般轉瞬即逝了。
他的臉上是一觸即碎的笑容,以及在這層笑容後遮掩不住的失落。
不知道爲什麼,我竟然爲此心痛了一下。但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
鴉低頭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再度勾起了嘴角:“晚安。”
周身一輕,什麼束縛都消失掉了。我看着月光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像一塊被浸透的溼冷又破碎的布,又像是被丟棄的無聲遁入黑暗角落的舊娃娃。
“晚安。”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說。
xxx
從那天晚上起,鴉就很少主動找過我了。
每次路過窗邊,我還是會忍不住駐足一會兒,看着窗外血色殘陽裡他盤腿坐在鋼索上解開風箏線的背影,似乎從來都沒有打算休憩的意思。
又或者在別的窗口那兒遠眺的時候,還能看見他輕晃雙腿坐在殘陽透紅的枝頭,眼神裡像不停下着雪那樣地堆疊着落寞。
也許是這裡太令人感到孤獨了也說不定。畢竟這麼空曠的一棟樓,卻只能聽見四個人的呼吸。我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繼續和身邊的姑娘們有說有笑,追憶從前。
對於這片大地來說,今天也許是個特別的日子。
名爲雨水的東西代替了日光在努力將萬物砸個通透,而在我目前爲止的記憶裡,這好像還是這個昏暗城市的第一次有雨。
暴雨把一向被殘陽染紅的萬物都籠罩在僅剩微光的氛圍中。就算把門窗關緊,在房間裡靠着牆坐着,也能清楚聽見外邊透過牆傳來的沉悶雨聲,窗玻璃上有不幹涸的水柱持續不斷聚集流下,順便就把外面看膩的風景模糊成了顏色混雜的一片。
又要到飯點了。
走過長廊時,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在路過時鬼使神差般推開了鴉房間的門。
窗戶一如既往大開。他一如既往坐在那根鐵索之上,靜靜注視着前方。
鐵索淌下的水幾乎快構成一座水簾了。他早已整個被打溼,髮梢、耳垂之類的地方雨水淌個不停,但他似乎完全不爲所動,就好像自己只不過和以往一樣,是在獨自坐着眺望夕陽而已。
“……鴉,該吃飯了。”我試着忍了忍,不過最終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那個溼透的背影忽而一動,接着不急不緩地朝我轉了過來。
鴉的臉上依舊帶着戲謔般的微笑,他朝我略歪着頭,眯起眼睛,嘴角輕擡:“我知道了。”
那張熟悉的臉上有縱橫的水漬,從額頭至耳畔,從眉心至鼻翼,從眼角至腮邊。看起來的確狼狽不堪,但他又的的確確是在笑着的。
我推門的手不知覺地用力攥了一把,接着就轉身走掉,去追前面還在蹦蹦跳跳的溪了。
今天不知道他會不會按時吃飯。我把勺子按進圓潤的米飯裡想着,好歹也認識了這麼久,讓我不擔心纔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現在這樣的我……似乎連這種資格都不應該有才對。
上帝一定是在如此這般煩惱的時候發明出來嘆息這種東西的。我於是又用實際行動來力證了這一點。
晚上回房後一直處於睡不着的狀態,我看了看身邊正在互相拔頭髮玩兒的溪和妮妮,拋過一個莫名其妙的話題給了她們:“你們說,所謂的傳說故事,萬一是真的應該也不會奇怪吧?”
妮妮捏着一根短髮看向了我:“你指什麼?”
我望了一眼天花板:“比如,傳說惑子不僅僅是會蠱惑他人,還有可能會愛上所蠱惑的那個人,甚至會在那之後去主動尋找……”
溪已經開始翻白眼了:“拜託,傳說中那玩意還是爲了吃人才這樣的呢。這麼多五花八門的說辭,你也非要指望一下才肯罷休嗎?”
我略一思忖,也沒回話,只是呆呆凝視着眼前的牆壁。
如果有那麼一點可能性的話,如果上天足夠眷顧我的話,也許他還會再次出現,把我帶走也說不定……最好是這樣吧,畢竟,現在的我已經越來越不該在這裡待下去了。
眼前又浮現出了鴉那張微笑被淋透了的臉。
上一次見他哭,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望着牆上落了灰的掛曆,我若有所思地爬上牀,側過身縮成了一團。
xxx
三年前,鴉的房間裡還是被日復一日的血色殘陽照的紅如火海。
“最近出現的這些風箏,都是從外界誤打誤撞漂流過來的東西,受了影響纔會變成風箏的樣子。”鴉盤着腿坐在鐵索之上,我在逆光中只看得清他的動作。
“可是我沒打算問你這些啊。”我仰起頭看了看窗外被染紅的天空,層層雲朵的顏色單一得要命,根本沒有書中所描寫的雲彩的斑斕光景。
“那換我問你如何?”鴉朝後轉過頭來,儘管只能看見他側臉的剪影,我幾乎也能想象出壞笑在他嘴角綻放的樣子。
“你儘管問,反正我可以選擇要不要回答。”
“那,你喜歡這裡嗎?”
“不喜歡。除了我們沒有別的人,日子也過得很單調啊,”我脫口而出,但思緒跟上來之後又補了一句,“雖然跟你一塊生活的感覺也不賴,不過能繼續搬去別的地方就好了。”
“恩?是說喜歡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嗎?”鴉笑着鬆開手中一隻沒了束縛的風箏,旋即兩手一撐,把雙腿放下來悠閒地搭在一塊輕晃着。
“誰那麼說啦!只不過你的確很會照顧人而已,做的飯也很好吃……”面頰升起一股燥熱,在那一瞬間,我不知怎麼的竟然冒出了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錯的念頭。
不知道是看見了我的反應,或者是察覺到了我的內心,鴉微微擡起了下巴,一字一句清楚地問道:
“那如果,要和我在一起一輩子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了。這種問題貌似也符合他一如既往愛捉弄人的畫風,但是如果要回答起來的話……
“我們以後應該會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纔對,遲早有哪天就會分開的吧。”我認真道。
鴉的剪影似乎凝固了一會兒。
“要是我不同意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然從鐵索上穩穩起過身轉了向,只輕輕一躍,就精準在我身側落了腳。與我交錯而過的剎那,右手橫伸出來摟住了我的左肩。
“要是你……喜歡我呢?”
他附耳道,聲音輕柔得如同馬上就要在水中化開的棉花糖。
我心猛地一顫,趕緊別過臉去:“那什麼……小時候不懂事說了些話,你別那麼在意哈……”
鴉卻撲哧一笑:“你果然還是傻得那麼天真。”
“又逗我玩麼?!鴉你這個傢伙真是……!”我一把抓住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想順勢發泄一下,他卻一個轉身繞到我身後,乾脆直接把我整個摟進了他懷裡。
“不鬧了哈,你在這待着,我去忙了。”
他同自己的話語一般地消失了。
直到燈光都亮了起來,熱氣騰騰的飯菜早已擺好,卻是半天不見了他的影子。
就在我剛準備起身去找人的時候,門忽然被撞開,緊接着就是氣喘吁吁的鴉一手扛了一人撲倒在地,半晌沒能起過身。
“她們……在外面暈倒了,要不要過來幫幫忙?”
我趕緊跑了過去。
等認清地上兩人面貌後,我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好像有點眼熟啊……貌似是我在遇到你之前認識的老朋友了……”
“遇到我之前?”鴉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閃爍。
我思忖起來:“沒記錯的話應該還是一塊念過書的同學呢,關係還特別好來着,只不過那會兒好像轉了學,之後就沒再聯繫過了。”
在那之後,整個世界也開始發生了被腐蝕一般的變化。而如何被帶到這裡的記憶,則早就在一路牛鬼蛇神的顛沛流離中失掉了。接下來的日子,也已經處處被當初站在門口迎接我的鴉填滿。
面前這兩個人,卻是從最模糊也最懷念的回憶中出現的呢。
我的臉上露出了略微複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