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古骨(七)

我並沒有被雨淋溼,同樣的,我也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境地。

有誰特意把這些往事化作虛幻的場景,讓我進入其中,只是旁觀,別的什麼也做不到。我默不作聲上前一步,已經久久相擁着的二人與我相交疊,我們都是彼此的假象。

伸出手卻抓不住一切。我想起不久前還躺在溼冷地上的人們——唯獨那最有可能不是幻覺,下墜的塵埃籠罩着他們,就像是最後一塊慈悲的裹屍布。有幸活着的人被操縱而發的笑聲,也是即將在灰色盡頭落幕的禱歌。

手中依舊攥着那本黑色冊子。我低頭看了一眼,卻只想把它也拋進這海天相接的無窮幻境之中,讓海水虛幻的影子覆蓋過它,從而將其埋葬。

不過我忍住了。這也許是我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吧?

我慢慢將它打開。

傑伊曾在上面寫寫畫畫的筆跡似乎全都消失不見了,包括我曾目睹過的那副地圖。但我並沒有因此覺得沮喪,因爲將那些取而代之的,是工工整整標註着日期、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日記。

七月五日

我想,現在的我確實明白了人們用精靈來代表美好的理由。另外還有一點值得我驚奇,就是作爲精靈的她雖然可以毫無障礙地使用像我這種人類的語言,卻沒法認識我這些日記裡面的任何一個字。因此現在的我可以絲毫不害羞的,任她安靜坐在我身旁,專心致志地看我筆下寫出的每一個用來讚美她的詞語。

你爲什麼要……嗯,寫日記呢?被我直接稱呼爲鹿鹿的她歪着頭問我,聲音比那一泓溪澗要乾淨澄澈得多了。

因爲這世界上有太多需要人類記下來的事情了。你要知道,我們人類的記憶並不好,因此我們纔會通過記錄來繼承歷史,也需要通過記錄來留下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我正在寫的,呃,這裡的鳥鳴花香,這裡的碧綠成蔭,還有跟陽光攪碎在一起的山澗……我向她回答道。

美好的事物……我覺得,這世間最美的,莫過於生命了吧。

此時的她不知爲何重又變成了鹿的樣子,向我眨眨眼。我笑着去撫摸她,卻被躲開了。

儘管如此,第一次見面時,你是想射殺我、奪走我的生命的……她喃喃自語。

我聽着如此的話語,內心必然產生了動搖。我想向她解釋這是我的生計,到最後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畢竟,我的確不是隻有做這種事才能在這世上活下去。

好比如說現在,我完全能夠拋棄原先所有的一切,從此歸隱這座美麗之山,同她一併消磨今後無聊又漫長的日子。這樣的時光,我能想象得出會有多麼寶貴,即使最終會消逝……

我覺得我應該放下筆親吻一下可愛的日記本,它一定會幫我記住這一切的。想到這裡,內心的負擔不知爲何輕了不少,我於是得以再次開口,對她說道,這的確是我的不對,所以你後面不管怎樣懲罰我,我都會心甘情願接受,不需要你對我說對不起……

不、那個,關於你的遭遇……雖然不是我所爲,但確實由我引起……又一次在我眼前化作人形的鹿鹿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斷了我的發言,而後擡起頭對天空呼喊道,龍先生,請你出來一下吧。

緊接着,我便聽到了那天在驟雨驚雷之中,曾經耳聞過的,空曠的長嘯。該如何形容呢?當這聲音伴隨着一個巨大身影緩緩降落的時候,我感覺這世間的光明都被掩蓋了幾分。

所謂的龍先生,居然真的是一隻貨真價實、似乎張開雙翼就可以遮天蔽日的巨龍,這種我從來只在傳說中聽過的存在先是讓我一驚,然而看到眼中盡是溫存的她,我才明白過來,一旦接觸了其他世界的分毫,接下來必定會是一連串顛覆原本世界常識的事情或者存在出現。

她溫柔地撫摸着那頭龍溫順伏下的腦袋,有些緊張地開口說着,是龍先生讓我從一頭幼鹿開始順利成長到現在這幅樣子的。前些日子裡,他覺得你對我存在着莫大的威脅、驚嚇到了我,因此就想……

我於是連忙擺擺手說,這是我的過錯,我會保證以後不會再犯,也絕不可能再犯了。

儘管她與我和解,我卻能察覺到,那頭龍看向我時的眼神,帶着深深的惡意。但我並不能因此就對它有什麼意見。我還是期盼着自己可以在今後的表現中向它證明我的決意與真心。

七月十日

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果然就像她說的那樣,是生命。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開始感激起造物主賜予我來世間走一趟的機會,我感激任何讓我存活至今的事物,否則現在的我肯定不會這樣別無旁騖地與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寶貴的精靈女子在一起度過這般美好的日子的吧。

生命真美好啊。過了好幾天纔拿起日記本的我突然意識到,有些過分美好的東西,是言語不能寫就的,那是感情,是靈魂,我無需提筆把它寫下來,它也能在我血液裡、死後腐朽的身體裡、永世不滅的靈魂裡一直存在下去。

不過就我的私心而言,我是有那麼一點希望龍先生不存在的。

自從她正式把這頭龍介紹出來的時刻起,這位“龍先生”——爲什麼要加引號呢,因爲相處幾天之後,我察覺出來,它似乎一直都只能是這種巨型野獸的樣子,並不能和她一般化身爲人。儘管如此,她也將先生這個尊稱給了出去,應該內心的的確確存着某種類似於對養育之恩的敬重吧。

可是這位龍先生對我的敵意實在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原因不明。不論是幫我們外出找果子,或者是找一些棲身的山洞,屬於我的那一份永遠是蟲蛀爛的、陰冷潮溼的。

不過我又勸自己不該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果子我可以自己找,山洞我有手也會自己收拾。我只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和想要的人一直在一起。

今日夜空晴朗,我站在一處山頂往上望着,漫天古老的星辰幽遠又浪漫。在我打算去把鹿鹿也叫過來一併欣賞的時候,龍先生出現了,像一道山脈,橫絕了我前面的路。

離開她。它用一貫的語氣說着,鼻子裡噴出不屑的氣息,居高臨下。

但這樣的話讓我沒有膽怯的理由。我沒有問出爲什麼,很堅定地告訴它不可能。

你們人類,見着寶物的貪婪樣子,永遠也沒變過。將我這樣趕來深山之後,居然還想要搶走我精心培育的東西?它的前爪往身子底下用力一摁,向我示有力的威。

首先,不要把她當成一件物品。其次,龍先生你要知道,我沒想和你搶,我是不會把她從這裡帶出去的,請你多多放心吧。我說着,悄悄扶住身旁一塊岩石來穩住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這座山頭晃動得有些厲害,一臉驚恐的鹿鹿不知從哪處的山洞裡跑出來了,看見是我們兩個,有些猶豫地問了句,你們在吵架麼?

我親愛的寶貝,我始終沒辦法對這個人類放下心來,我很懷疑他對你還有壞心思。龍先生先前的威壓突然之間全都沒了,它只來得及把自己的頭深深低下、任人撫摸。

龍先生,請你不要再懷疑他了,現在這個人,是我想要一起度過今後的日子的……如果你還這樣對他抱有敵意,我也會很難過。說着話的鹿鹿垂下眼,天上的星光照過去,她的臉頰還是一片會令人感到心疼的蒼白。

背對着我的龍先生沉默不語,我猜它可能是妥協了。

鹿鹿於是過來拉住了我,笑容裡面裹着疲倦。

七月十一日

經過了昨晚的事情後,我向她認真表達了心中的謝意。畢竟曾經差點被直接傷害、最有理由埋怨我的,是早就原諒了我的她。

今天的天氣更加晴朗了,風和日麗,連在細碎的小陽光與樹葉之中搖曳的果實也變得多姿起來。她告訴我龍先生今天不知外出去了哪裡,我於是很高興地邀請她再同我到山間散起步來。我用最清澈的溪水爲她洗濯,又從落英里找來最柔軟嬌豔的紫堇花別在她發間。她有些出神地在水邊看了自己的倒影許久,繼而轉過頭來贈我莞爾,真誠地說了句,謝謝。

雖然已經落下了,但是這種美麗也可以長存……在我的心裡。她自言自語一般說着,眼中柔情萬種。

這樣一來,出神的人該換我了。隨後我想了想,接過她的話說道,也許生命是最美麗的事物,但是在其間,有樣東西應該是尤爲珍貴的。

你覺得,是什麼?她轉過頭來問我的時候,我從那雙眼睛裡看見了碧天白雲、蔥鬱樹木、繽紛花草和一個貌似平平無奇的我。

是靈魂。爲此,即使生命消逝了,靈魂的光焰,也不會被時間的流水衝逝分毫,它是帶着情感的、獨特又永久的東西。我邊說着,也拋給她一個自認爲溫暖柔和的笑容。

她卻沒有接收到。我是說,她在原地愣了愣,我看見自己在她眼中凝固了一會兒,然後,有什麼東西融化了。

是她的眼淚。

但她還是笑着走過來抱住了我。我聽見她在我耳邊輕輕說,我一直期盼着美好永存,不要像太多生命那樣稍縱即逝。

不得不說,這是她第一次抱我,也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我就這樣處在了她莫名堅實的懷抱裡,看見她身後陽光撒下林間模糊的斑駁,看見不知名的蝴蝶在空中扇動的翅膀上全是流光溢彩,甚至看見了安寧結網的蜘蛛祥和的臉。

但我心中,自此刻起,就只有一個她。

我會向所有我看不見遇不着的精靈發誓,我要用這輩子來陪伴她。我的確愛這樣純粹潔淨至此的她,是的,我愛她。

日記到這裡戛然而止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身處一場森林大火之中。

我伸出手去觸碰一旁的樹,指尖卻依舊從那樹身穿透而過,和先前的場景們一模一樣。

曾經耳聞過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了:“是我。”

我有些憤懣不滿,沒來得及思考就衝着周身的空氣吼道:“你耍我是麼?當着紫姐姐的面那樣做,不覺得很可惡?雖然你給我看了日記,但你應該不是寫日記的那個人吧?”

那個聲音竟然還是不緊不慢:“我好不容易纔把你弄到這兒來的呢。”

他居然還……有臉說?我下意識摸出傑伊曾送我的那把彎刀,刀鞘一空,閃着寒光的白刃就已經往半空中胡亂比劃了一圈。

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嘆息:“你說錯了兩件事。我就是日記的主人,但做出那種惡行的人不是我。不止這樣,之前讓你經歷那些場景的人……也不是我。”

我愣了,甚至沒有下意識迴避穿過我身體而去的火舌。

“你去林間找找看吧。”

聲音再度消失不見,我猶豫着朝大火肆虐之下的枯黑樹林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原本鮮豔欲滴這會兒卻枯捲了大半邊身子的野花,也不乏冒着煙的皮毛髮黑的動物屍體。四周的參天古木攔腰脆生生折斷了不少,令人感到可惜……如果沒有這場火的話,應該會是個生機盎然的美麗林子的。

隨着步伐深入,我看見一處已經全然燒焦的空地上,似乎留着一件顏色尚在的東西。

我於是更進一步,眼神有些急切地往那飄。

是半截被燻黑的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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