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氣氛滿是沉默。少女側過頭去一言不發,不知想着什麼。安秀也是呆呆望着少女,眼中卻滿是複雜神色,最後又化爲了不知所措與黯然嘆息。
良久,才見少女動了動,似欲坐起。
安秀連忙扶了上去。
正手忙腳亂間,卻聽少女輕輕道:“他……他竟變得如此了?”
她在安秀幫助下斜斜倚在牀上,蒼白的臉色上滿是黯然,柔美無暇的臉上淚痕似已被擦去,卻也留下了淺淺的印子,她默默看向安秀,如是輕輕問道。
安秀呆了呆,小臉上更已滿是複雜。
“是……”
她輕聲回道。
遲疑良久,她又幽幽道:“小婢有時想,他也許是真變好了,只是……只是爲何卻晚了那麼……”
少女身子陡然顫了一顫。
“這都是命……”
沉默良久後,她再次輕輕道。
房中又是一片難言沉默。
良久,只聽得少女又輕輕道:“秀兒,方纔你們在外所言,我聽得不甚清楚,你詳細與我說說。”
安秀遲疑着點了點頭,將陸雲鵬的話又複述了一遍,隨之,她又道:“小婢也聽安……聽小婢姐姐說了,言說他竟是那日李老大人過府詢問離心機之事時,他就能與李老大人相談甚歡,得從不輕易贊人的李老大人連連誇讚,說他是什麼科學奇才。”
“今日他那兩問,竟是讓有意刁難他的夕小姐都灰頭土臉,且聽二少爺說,他後來竟在李老大人問及夕小姐那火藥事時,猜測那可能是金屬所致——雖不知對是不對,但觀李老大人之神態,十之*……卻是對的。”
安秀輕輕言說着,她眼中已再次滿是不可思議。
少女卻早是喃喃:“金屬……竟是金屬麼?是了,多半如此了……每次異狀,均之前與金屬有過接觸……夕兒忙活了半年,卻被他僅是聽了聽就一言道出……竟是金屬啊……”
“而離心離心……顧名思義……想來,必是圓周運動所致之向外遠離圓心之力,我怎就沒想到……世人多見之,然知其然者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者又無人能想到深究……更即使有深究者,也未必能想到竟能巧妙運用於析出火場油跡……”
“那兩問,更是巧妙無比,詭異至極,卻也無可辯駁……”
“果是奇才……你……真的變了啊……”
她不住喃喃着,卻是再次潸然淚下。
安秀也自紅了眼眶,她哽聲道:“他確似已變了。小婢還聽小婢姐姐炫耀,又觀大人與二少爺的有時閒聊,覺得他在婚禮當日內情,都似也不那麼簡單。”
停了停,她又疑惑道:“但此謀……不是楊小公爺所設的麼?當日,您昏厥過去後,他才向衆人道明此事乃是楊小公爺發現的端倪,只是,他那離心機卻也是關鍵之物罷了。小婢卻是疑惑,小婢姐姐怎會說……”
安秀如是說着,少女卻是再次默然了。
秀兒自是不明內情,但……
我豈不知?
當日就猜疑是他,醒來後問明秀兒,細細回味,更越來越肯定,就是他!
否則,他絕不至於出發去府城前,卻莫名給自己傳了那張紙條——那並不是不知廉恥,做下如此醜事還敢給自己傳張不知所謂的紙條。
而是胸有成竹,是懺悔,是決意爲自己掀起諾大波瀾,只爲將自己救出啊……
且他竟還能如此面面俱到……救下自己的同時,利益均攤,結監司爲恩友,將脅迫嫌隙一舉扭轉,更可能還爲父親向他們賣了個好……真真好手段……
少女默默想着,即使正心死若灰,心中卻也是微瀾漸起。
你終於長大了……這很好,我也很爲你高興……
你在方家揮斥方遒,談笑間,讓仇敵灰飛煙滅,我亦很爲你自豪……
其後,你更是以科學才思得李師看重,重錄門牆,前路似錦。一夜之間,已然天翻地覆。
我更爲你萬分欣慰……
只是,那晚,你卻怎麼可以……
少女的臉上陡然掛上了一絲蒼白。
而如今,我又到底該如何是好……
柔婉絕美的少女緊閉雙眼悽然想着,漸漸的,眼角已是又有淚滴劃落。
房間中再次默然了,一切彷彿歸於靜止。
沉默良久後,少女再次擦了擦淚,睜開了眼睛。
她忽然將靠牀內側的右手拿了出來,放到了身前。
她默默望着緊握成拳的右手,不知在想着什麼,卻漸漸的將手攤開了。
修長的蔥蔥玉指間,一張早被汗水浸透、粘在少女白玉掌中的紙條也是漸漸呈現。
少女默默望着紙條。
其上“姐姐,等我回來”的字跡已依稀難辨。
“這就是那日他去府城前,託小婢姐姐給您帶的話麼……”
安秀在一邊已是幽幽道。
少女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楞楞望着紙條,忽然輕聲道:“秀兒,去給我取支筆來。”
安秀楞楞應了一聲,已是從書桌上找來一支筆,又回到牀前。
少女接過筆,似想寫些什麼,似又遲疑未定,久久不願落筆。
她癡癡望着紙條。
她的修長玉手漸漸顫抖了起來。漸漸的,她又是淚流滿面。
她勉力擡起了手,幾個清秀小字隨着淚珠,靜靜落在了紙上。
少女再次擦了擦淚,她看向了安秀。
“去,將這個交給他……”
“告訴他……好男兒……志在四方……”
“告訴他……我此生……已只想靜靜向學……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如今,有些人相見已難,那麼,最好也是……再見亦難。”
“告訴他,我……”
說着說着,少女的哽咽聲音已是細不可聞。說完最後段話後,少女更彷彿已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她斜斜倚在牀上,雙目中又是再次淚光盈盈。
“是……”在一邊看着少女寫完字,又默默聽完少女叮囑的安秀亦是輕聲應道,她的目光中已再次滿是複雜神色。
隨之,她接過紙,轉身出了門。
少女呆呆望着安秀出門的背影,她忽然將頭再次埋在了被子裡。
烏黑的秀髮頓時灑滿被上,卻連同被子,乃至少女的身軀一起,微微顫抖着。
我知道你已經變好了……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又象那年擋在我身前的那個孩子那樣……我知道你也許也在後悔……
可是,爲什麼……
少女悽然想道。
可是,不管爲什麼,不管你現在已怎麼樣……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
催人淚下的低低抽噎聲就這樣自被中,若有若無傳來,默默迴響在這個隨着安秀輕輕關上門,已是再次悄然無聲的寂靜房間裡。
房門外不遠處,安秀神色複雜地一步步走着。
她再次看了看剛被小姐當着她寫下字跡的紙條。
一行早被汗水浸潤得依稀難辯,與一行剛被淚水浸潤得漸漸暈開的兩行字,正整整齊齊地列在那裡——
姐姐,等我回來。
再去,別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