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萁慢慢走出自家小院,似要出門。
小姑娘慢吞吞地鎖好院門,卻是駐足於地,只是遙遙望着街道盡頭。漸漸的,眼中期盼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心中更有些神思不屬,似有些擔心與忐忑。
自少爺與二虎出發後,已過了數日。今日卻已是最後一天,黃昏時,婚禮就將如期舉行。然而直到此時,少爺與二虎卻還沒回來。
可是在府城那邊遇到了什麼阻礙?又可是計劃未能成功?
小姑娘百轉千回地想着,雖然她心中對醉死還生後的少爺已是頗有盲目信任,但心中也漸有些七上八下。
小姑娘卻是不知即使此事成功,神補刀謝修齊也多半不敢再見姐姐的。原想着先等好消息,再讓少爺親自將紙條與喜訊交給小姐,在小姐面前也揚眉吐氣一番。
昨日見已是倒數第二天少爺還遲遲未歸,左思右想百般猶豫之後,安萁卻也是堅信自家少爺必不令人失望,將紙條帶給了小姐。
在陸府中自是又遇到了妹妹,對自己橫眉冷對更百般嘲諷,若是往時,安萁心中定是氣苦,這次她卻倒也不以爲意,只是心中暗自發狠——等着吧,少爺就要回來了!少爺絕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話雖如此,心卻忐忑。
這幾天,陸雲鵬更似爲陸子和所遣,倒來找過謝修齊幾次,次次問起謝修齊去哪兒了後,都被牢記謝修齊叮囑的安萁均是搪塞了過去——但每次卻也令小姑娘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少爺的話:畢竟,萬事都無百分百成功之可能,此事又所謀甚大,容不得半點差池。你要替我先瞞着陸伯伯他們,免得變生肘腋。
少爺也說無百分百成功之可能啊……那萬一是那百分之一,卻又該如何是好?
小姑娘滿是憂心地想着,終是往陸府行去。
正想間,卻見一路馬車迤儷而來,其上更有幾字“長治縣府”。
“是縣尊和縣中大人們的車啊……定是從縣衙出發,去我陸府賀喜的……”
安萁喃喃道,想着時間越見緊迫,已是僅剩一個時辰不到,小姑娘心中也更是忐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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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憲志得意滿地坐在馬車上,春風滿面。
今日他一直很高興,午睡一畢,連被窩裡的小妾軟語央求都不顧了,卻是興沖沖地往陸府趕。
也由不得他不高興。
自調任長治以來,他湯憲就沒睡過一天好覺。
身爲主官,卻事事要仰賴副手,甚至許多政令,若是這個副手不認可,都出不了縣府。縣中各鄉各里,亦是大多隻知縣丞不知縣令——自己這還算是一縣之太尊嗎?
本朝官員,大多分爲三派。從地方到中央,盡皆此類。
中立派也就算了,自戾帝被廢以來,幼主即位。王權似乎擔心皇權因廢帝之事忌憚,也是謹慎了許多,對政府的指手劃腳,卻是陡然少了起來。
如此,皇權尚幼、到現在皇帝都才親政沒幾年,王權又收斂爪牙,政府威權大盛之下。儒黨與科黨之爭,卻是在近年來愈演愈烈。
如若僅是兩人政見不同也就罷了,但自己身爲儒黨鐵桿,陸子和這些中立派卻是支持科儒並立的。出京外放前,恩師可是殷殷教導我們,一定要在各自轄區,行儒家之治,幹得漂漂亮亮,爲儒黨張目。
只是,這一縣之主都做不了,還怎麼張目?恩師豈不是對自己萬分失望?自己雖然只是個名次較低的小小進士,但寒窗數十年,才換得如今官位,難道就要在縣令的位置上終老?
而陸子和卻是在長治盤踞已有數年,縣中更是被他經營得水泄不透,一塊鐵板。自己本想將之調離,不想申報上去,卻在府城屢屢碰壁。如此之下,自己更拿陸子和無可奈何,這縣令也是更做得沒滋沒味了起來。
本已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卻不想天降喜訊,幾乎無懈可擊的陸子和,偏生卻生了個奇蠢無比的好兒子。船廠之火將將熄滅,又傳來了方家憤然不已,欲不依不饒,遂求庇於自己,更提供了一條兩全之毒計的好消息。
雖然方家所謀甚大,甚至讓自己都隱生反感。但此事……受害的又不是自己,更只需自己跳出來吆喝幾聲,就可坐收漁利,何樂而不爲?
果然,自己一出聲,先是嚴芳那精似鬼之人察覺到了風向不對,向自己暗自投誠之餘,遵自己所囑反手一計更是將陸子和賣了。
其後,經過自己利用此事,一番運籌打擊,陸子和威望卻也是果然一日不如一日,在縣衙中,也總算不復以往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威勢,變得低調沉默了起來。
而鐵板一塊的長治縣官員集團,也終於藉此事認清了誰纔是一縣主官。這幾月,陸續有人向自己示好。自己這縣令,也總算找回了大權在握,號令一縣的感覺。恩師所託,等過些時日後,不也能水到渠成?
湯憲美孜孜地想着,望了望窗外,陸府已是遙遙在望。
陸府此時正張紅結綵。幾襲大紅綢緞正高高掛於門楣,徹夜不熄的大紅燈籠更是在午後的微風中微微搖曳。鮮明的紅色本意味着無比喜慶,卻在所有人的眼裡,帶上了些許諷刺與嘆息。
陸府的門房有氣無力地吆喝着,將一個又一個早早到來的賓客迎進府內,來來往往的下人們匆匆在府中忙裡忙外,只是神色間殊無喜意,卻是帶了幾分憤懣與愁苦。
幾輛印着“長治縣府”的馬車已是緩緩停在了陸府門前。
“縣府的車……是縣尊來了。”
一名觀望的路人道。
一個扶着名老士紳模樣的人,似乎是扶着父親經過這裡的青年公子喃喃:“可惜啊……今日過後,我長治珍寶、望北無雙,卻要被方遠博那種貨色……唉……只是,縣尊不是和陸大人不對付麼,怎會……”
被青年扶着的老士紳狠狠敲了下青年的頭:“你這個蠢貨。陸大人今日名爲嫁女,實爲被迫。湯憲正據此在縣裡大肆打壓陸大人聲望,陸大人經此一事,威權也是大不如前。湯憲今日,豈會不來雪上加霜,看看熱鬧?”
“至於方家,倒是因禍得福,揀了個天大的便宜!”
老士紳一連串地憤憤道。
隨着他的話聲,路人們亦皆是無比惋惜同情地望了陸府一眼,漸漸散去。
陸府的西花廳裡,十數名與陸子和交好的縣衙官員亦是毫無賀喜之意,卻是滿臉黯然,諾大的花廳裡,竟是鴉雀無聲,人人都是默然不語。
“諸位大人,湯縣尊到。”
一名下人來到西花廳,輕輕言道。
衆人聞言再次面面相覷了會兒,卻是起身隨下人迎到了府門外。
府門前,陸子和正帶着陸雲鵬站在那裡,看着從馬車中下來的湯縣令,淡淡言道:“小女之事還勞得縣尊移步,陸子和慚愧。”
“哈哈……”
湯縣令志得意滿地幾步邁到了陸子和麪前,卻是擺擺手止住了正微微施禮的兩人與他們身後的數名官員:“陸大人,你我份屬同僚,你更是我得力左右。令嬡大喜,湯憲豈能不來?”
他春風滿面地說道。
人羣中一名官員已是小聲憤憤着:“呸,數月來實務皆爲陸大人辛苦操持,他卻只知在縣衙作威作福、發號施令。如若政令合宜也就罷了,卻是志大才疏——開什麼玩笑,提倡上古儒家之治?貶斥科學、鎖國休息、無爲而治?這不是倒行逆施嗎?”
卻是那縣尉張震。
“若無外敵虎視也就罷了,如今故土未復,西夷又起,更兼有無數海上強國,來勢洶洶。若無科技興國,帝國哪來的技術打造一支穩壓西夷一頭的強大艦隊,以海爲疆?難道憑教化以拒之不成?真是荒唐!”
“好幾次都是陸大人給他擦了屁股,誰知卻更引來他嫉恨,以怨報德——如今倒好了,還好意思恬着臉說陸大人是他的得力左右?”
說着說着,張震的臉上已是一片憤怒,卻被身邊一名下屬拉了拉,再次沉默了下來。
陸子和亦是默默看向了湯憲。
科儒之爭啊……與國何益?祖王殿下的科儒並舉,並不是爲了讓你們漸漸據此結黨,更頻頻內鬥的。
他在心裡默默嘆息了一聲,卻是什麼都沒說,伸手虛虛一延。
“大人,請。”他輕聲說道。
湯憲卻是越發的得意了起來:“不急,不急。”
“還有幾位同僚與我同來的,正在下車。”
他看向身後馬車中陸續下車的幾名官員笑道。
衆人的目光頓時轉向了他的身後。
“這些牆頭草,卑鄙小人!”
“嘶……巡察署嚴署正也在?他竟是也靠上了縣尊?”
官員羣中已是再次傳來幾聲細不可聞的憤懣聲音,隨即又被幾聲抽冷聲所掩蓋。
衆目所視之處,幾名官員卻是在湯和身後馬車中陸續下了下來,與陸子和一一見禮後,帶着尷尬笑容,站在了湯憲身後。
其中當先的,卻是長治巡察署正嚴芳。
帝國世代傳承、天生擁有雍府席位的開國功族,那一王三公九侯再加上伯爵也只有數十家,又嚴格恩榮不過三代。所以,雍王外府的上層自然多是由開國功族統領,但到了縣一級的監察官員,卻多是由科舉選拔而來。只是一入監察系統,便再與政府無緣罷了。
但各縣巡察署正,負責巡察本縣官員之得失,更獨立於政府之外,雖不得干政,權柄卻也是極大。自雍府建立以來,每縣主官不將巡察署正拉攏,對下屬幾無威懾,這也是縣中誰話語權最大的標誌。
長治巡察署正嚴芳與陸子和交好已久,卻不想此時此刻,竟是靠上了縣尊。
人羣中數名官員搖頭嘆息着,有幾個更是已面露懼色。
陸子和淡淡看了正滿臉不自在笑容的嚴芳一眼。
“諸位大人,請吧。”
他卻是再次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