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武牢關,我和程咬金先是被帶到官署,關在陰暗潮溼的地牢裡,一個時辰後,裴元慶又提走我,帶到官署後堂家眷住所一間幽靜院落,進入內室,扔在堅硬地板上,“說,關於我姐姐的病情,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笑着說道:“是否你剛剛去問過翠雲小姐,她什麼也沒告訴你?”
裴元慶焦躁說道:“對。”
我笑道:“這就是了,她是不可能告訴你任何事的。”
“爲什麼?”
我躊躇了陣,說道:“因爲這是她和聖上之間的約定。”
裴元慶驚訝說道:“她和長安那個小毛娃兒能有什麼約定?”
我說道:“不是和那位聖上,是和揚州丹陽宮那位。”
裴元慶哦了聲,“他們之間有什麼約定?”
我沉吟了陣,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也就是大業十二年,高陽人甄翟兒在析州起兵反叛,聖上派了西平郡王潘長文擔任行軍主帥,鎮殿將軍宇文成都擔任正印先鋒,你擔任副印先鋒,帶着七萬人馬,趕去平亂。”
裴元慶點頭,“記得,當時我們將七萬人馬分成兩部,一部三萬,由西平郡王和我率領,走析州西向位,準備翻越析州的屏障緱氏山,從背後偷襲甄翟兒,一部四萬,由宇文成都率領,走析州東向位,從正面攻擊,這計劃原本是好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西面部隊在翻越緱氏山的過程中,遭到甄翟兒伏擊,三萬人馬全軍覆沒,郡王也是當場身死,”他疑惑看着我,“這和姐姐與聖上之間的約定有什麼關係?”
我說道:“你想必是不知道西平郡王潘長文的來歷,”我斟酌片刻,“西平郡王潘長文是聖上年少時候的伴讀,兩個人有十分深厚的情誼,他被甄翟兒伏擊的消息傳回長安,聖上痛惜不已,認爲潘長文之所以會死,是因爲你保護不周的緣故,因此立意要賜死你給潘長文殉葬,他讓當時的尚書僕射副令陸彥師草擬聖旨,陸彥師恰好是你父親裴仁基的門生,知道你家族只得這麼一個小孩承繼香火,於是悄悄差人傳消息給你父親,要他趕在聖旨擬定之前,進宮爲你求情,沒想到你父親爲人忠耿,覺着兩軍交戰,主帥戰死,先鋒獨活,確實是有違武將的本分,遂不肯進宮求情。”
裴元慶臉色十分難看,“於是我姐姐就進宮了?”
“對,翠雲小姐連夜進宮,跪在聖上跟前,苦苦陳情,懇求聖上讓你將功贖罪,聖上始終是不肯,翠雲小姐十分絕望,就對聖上說,只要他赦你無罪,叫她做什麼都可以。”
“聖上怎麼說?”
我沒作聲,躊躇良久,艱難說道:“聖上當時恰好正在熬製陸渾湯。”
裴元慶臉色大變,“陸渾湯,你說陸渾湯?”
我深吸口氣,“對,就是陸渾湯。”
陸渾湯,是一種鎮痛的湯藥,它是用蔓陀羅花、生烏草、香白芷、桑上寄生、太一餘糧、地膚子、旋覆花,加上防風、續斷、罌粟果和肉豆蔻等熬製成,這些藥材本身都含有安神麻醉成分,少量攝入,可以定魂魄,止驚悸,緩解疼痛,攝入過量,則會損傷人體內臟器官功能,但這藥湯另外又有一個好處,就是會刺激人神經,讓人精神萬倍,覺得全身一片清涼,整個身體輕若羽毛,產生飄飄欲仙的快感,多次服用,還會上癮,因爲這一點,坊間就有不良的藥商,私下熬製這種藥湯兜售,獲取暴利,因爲陸渾湯上癮以至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人不計其數,陸渾湯也因此成爲本朝最聲名狼藉的一種藥湯。
我忍不住替聖上辯解,“其實陸渾湯是漢代名醫張仲景發明的,他當時的初衷,主要是爲了替患者解除病痛折磨,只不過這藥方後來給人利用,才演變成毒品方子,聖上之所以會熬製陸渾湯,其實也是因爲他覺着身體不適,精神欠佳,想要借這湯藥提神。”
裴元慶牙關緊咬,“聖上讓姐姐喝陸渾湯,作爲赦免我的條件?”
我說道:“是,不過更糟糕的還在於,聖上熬的陸渾湯,是經過他改良的,裡邊另外加了許多坊間沒有的珍貴藥材,藥性更加兇猛,聖上不肯定是否該服用,就拿了翠雲小姐來試藥,翠雲小姐喝了藥湯之後,聖上又要她立誓,不得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如果上癮,也不得自行戒癮。”
裴元慶問道:“不告訴任何人也就算了,爲什麼還不許人戒癮?”
我苦笑,“聖上說,這樣纔有樂趣,看着一位嫺靜的貴族淑女被不能說出口的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讓他很有成就感。”
裴元慶雙目幾欲噴出血來,破口大罵道:“昏君。”
我沒有作聲,覺自己臉頰火辣辣的疼,彷彿捱了一耳光。
裴元慶又問我:“這些事你怎麼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沉吟了陣,說道:“我是揚州丹陽行宮的宮女,聖上南下揚州,是我伺候他起居,所有這些事,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他爲什麼告訴你這些?”
我嘆息,“我當時也是這麼問他,他說,人之將死,其行也善,他十分欣賞翠雲小姐爲着愛弟不顧一切的勇氣和決心,兩年間她也始終堅守承諾,對陸渾湯事件隻字不提,所以他決定赦免她,並說出了那品陸渾湯的解救藥方,要我轉告翠雲小姐。”
裴元慶冷冷哼了聲,“總算他還有點良知,”又迫不及待問道,“那藥方呢?”
我笑着說道:“當然是在我腦子裡,我可以立即寫出來交給你,但我有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第一,昨天你和西魏交戰,俘虜兩個姓田的小孩,你把他們還給我;第二,跟我上瓦崗,向西魏投誠。”
我話音剛落,就有人推門進來,“第一個條件是可以立刻滿足的,但第二個條件就要從長計議。”這人是名女子,容顏看來很是秀雅,只是清瘦得讓人憐惜。
裴元慶叫了一聲,“姐姐,你怎麼來了?”跟着眼圈飛紅,幾欲落淚。
女郎笑着說道:“你剛剛過來請安那陣,神色不對,追問你又不肯說原因,急三火四的走了,我有些不放心,就差了小丫鬟跟在你後邊,看你要做什麼,結果小丫鬟告訴我,你提了今天俘虜的女將到內室問話,我擔心你行爲不端,就想過來勸解你,只是沒想到,在門外聽到這女將把我一點小秘密一五一十的都說給你聽了。”
裴元慶哽咽難言,“姐姐,是我不成才,累得你受苦。”
女郎卻笑,“一家人,說什麼受苦不受苦,我相信如果該時聖上要賜死的人是我,進宮求情的是你,你也是會不顧一切喝那湯藥的,”又轉而對我說道,“奴家裴翠雲,姑娘想必就是今天連斬我方兩員戰將的田碧瑤將軍了?”
我乾笑,“我是田碧瑤,但不是將軍,”我頓了頓,到底按耐不住,“昨天你方俘虜的兩個田姓小孩,現在情況如何?有沒有吃苦?”
裴翠雲笑着問道:“你和他們是什麼關係?”
我苦笑,“這兩個小屁孩,是我的弟弟妹妹。”
裴翠雲笑出來,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原來如此,難怪田姑娘會從遙遠的揚州城趕來洛倉,”她眼波流轉,“兩個小孩沒有吃苦,情況很好,我們對於戰俘,一向都是十分寬待的。”
我略感安慰,又說道:“你可否立即將兩人還給我?”
裴翠雲笑道:“這個不急吧,你不如先將藥方寫出來?”
我沉吟着沒作聲,裴翠雲察言觀色,笑着說道:“放心,田姑娘,你手中的籌碼,絕對不止那張藥方,事實上,不瞞你說,我一早已經有向瓦崗投誠的意思,並擬定有一套完整的計劃,只是一直找不到引薦的人,如果你肯帶我們上瓦崗,我真是對你感激不盡。”
裴元慶有些吃驚,看樣子裴翠雲心中這想法,應當從來沒和他提過,“姐姐,你怎麼會有向反賊投誠的想法?這給阿爹知道,他不氣死纔怪。”
裴翠雲嘆了口氣,“姐姐也是萬不得已,我們現在只得兩條路走,要麼向瓦崗投誠,要麼剿滅瓦崗,班師回長安之後,再被唐王處死。”
裴元滿頭霧水,“打了勝仗還會被處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姐姐你這話不通,再說了,裴家對朝廷的忠心,天日可表,父親又備受朝廷器重,雖然稱不上是中堅,至少也是重臣,唐王爲什麼要處死我們?”
這是實話,聖上在丹陽宮的時候,偶爾和我提起裴仁基其人,確實是讚賞有加,說他不僅勇武善戰,更是個難得的忠信之人,當年聖上剛剛登基,漢王楊諒不服,在幷州舉兵作亂,裴仁基是幷州護軍,也是漢王的親信,但是他苦苦勸諫漢王以天下爲重,不要爲着一己之私,妄動干戈,令漢王不喜,削了他的官職,讓他去餵馬,他對漢王也是沒有怨言。
漢王兵敗之後,聖上找到裴仁基,想要提拔他做武賁郎將,裴仁基卻不肯,說自己是漢王舊人,受聖上這樣擢升,擔心不能服衆,最後聖上讓他做了當時年僅二十歲的平南將軍李景的護軍,跟隨李景遠征黔安討伐蠻族叛王向思多,累計了足夠戰功,才提升至銀青光祿大夫,次年他單獨出征吐谷渾,在張掖打敗吐谷渾伏允王,戰功顯赫,聖上加授他金紫光祿大夫,賜他奴婢一百口,絲絹五百匹,他把這些物品連同奴婢一起,全部變賣成現款,用來補償軍中戰死的將士家屬,這一做法使他在軍中累計了相當名望,於是就有人向聖上進讒言,說裴仁基引賚物千段,禮遇將領,謀求威名,頗是有謀反的跡象。聖上卻說:“裴仁基如果想要謀反,他籠絡的對象就絕對不會是死難將士的家屬,你這樣妄自猜度朝廷重臣,當真是其心可誅。”遂把那人斬首示衆。
裴仁基因此感動不已,對聖上更加忠心不二,但是在預測他結局時候,聖上卻說:“裴仁基會反。”
我問是爲什麼,聖上說:“他額頭上刻着一個楊字,李淵信不過他,也容不下他,他如果不反叛,遲早會死在李淵手上。”
我怔怔的出神,突然無比的想念聖上,他睿智而深沉,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喜歡這樣的人,只是恨自己認識他太遲。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裴翠雲嘆息,“問題就出在這裡,慶兒,你整天忙着操練,從來不關心時局變化,現在唐王李淵把持朝政,其人有心謀奪天下,這是衆人皆知的秘密,朝中的重臣名宿,大部分都已經給他羅到手,不能羅的就找機會除掉,父親對楊氏的忠誠,在朝野是出了名的,唐王不敢也不會羅他,所以我們一定是被除掉的那一部分人,他現在還沒有動手,只不過是因爲他想要利用我們先對付瓦崗叛軍,等我們平定瓦崗,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我笑着說道:“是啊,兔死狗烹,一樣的道理。”
裴元慶躊躇了陣,說道:“姐姐,這些利害關係,你和阿爹說過麼?”
裴翠雲苦笑,“說過,但是阿爹說,他寧可給唐王處死,也決不反叛朝廷。”
裴元慶說道:“那我們怎麼辦?”
裴翠雲卻笑,“放心,姐姐已經設計出詳細的計劃,”她笑容狡黠,“逼得阿爹就範。”
我忍不住笑出來,說道:“翠雲小姐,你把情勢看得這樣明白,我就放心了,煩請你拿紙筆來,我立刻寫陸渾湯的解救方子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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