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天王小雅一直問我“倒黴”了沒有。我說沒有,快了。
起初我並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關注我的例假,實際上我們已經養成了自己處理的生活習慣,王小雅給我們準備了足夠的衛生巾,放在一個抽屜裡,我們只要從那個抽屜裡拿着用就可以了。
那幾天王小雅憂心忡忡,我“倒黴”了以後,她問我楊雪“倒黴”了沒。我說我沒注意。我這才知道,她其實是在爲楊雪是否“倒黴”了而憂心忡忡。
晚上我問楊雪,你怎麼沒“倒黴?”
楊雪說,是啊,咱倆每次不都是一塊的嗎?我也不知道。
此後幾天,王小雅陷入一種更加憂心忡忡的境地,她時不時地就要問我一次楊雪“倒黴”了沒。我說你爲什麼不去找楊雪自己問呢?王小雅沒有回答。
王小雅的憂心忡忡傳染了我,我意識到楊雪的身體可能出現了問題。我的“倒黴”都已經快結束了,她還沒有任何要來的跡象。
王小雅說,再過幾天,如果楊雪的例假還不來,就得帶她去醫院了。
又過了兩天,楊雪的“倒黴”終於來了。
她急火火地跑回房間,拉開抽屜拿了一片衛生巾跑到廁所裡。我馬上去找王小雅,說楊雪來“倒黴”了,你不用帶她去醫院了。
王小雅哭了。我很少看到王小雅這麼哭,除了很多年前她流掉手風琴手的孩子時,我見過她這樣哭過,此後再也沒有見過。
可我還是不能原諒她。她既然如此愛楊雪,就應該把劉光頭痛罵一頓,然後趕出家門,再去告他強姦少女。強姦少女的後果是很嚴重的,他會爲此而進監獄。可現在他不僅沒進監獄,還依舊在這個家裡進進出出。他甚至帶給我噩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隻狼或一條蛇。
我感到了暑假的漫長。我趴在桌子上給江老師回信,說,我盼望漫長的暑假快點結束。開學之後,我就是一名初三學生了,再過一年就畢業了。我盼望能考上學離開這裡。
江老師的回信讓我夾在母親的筆記本里。因爲這個筆記本,王小雅給我在寫字檯一個抽屜上按了鎖,她說這是張惠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了,要好好保存着。
的確,張惠只剩下這一樣東西。她的其它東西都隨着那三間房子的倒塌,成爲廢墟的一部分。包括那些她下鄉前和下鄉後的照片,包括她的白褲子,白底淡綠色小花的的確良短袖小褂。這麼多年過去,這些東西應該腐爛了,變成灰塵或土了。
我無數次地打開過母親的這個淡綠色塑料皮筆記本,但從未翻動過它。我不能窺探她的秘密。後來我成爲作家,當我動筆開始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意識到那個本子是一個開端,沒有它就不會有這篇小說,它是這小說的靈魂和意義所在。
當時我在電腦上寫下《大雪》這個題目,忽然覺得有些睏倦。那個時候我已經跟李天亮結婚,住在煙臺。爲了寫這個小說,我回到母親下鄉前生活過的地方,昌厚裡。母親唯一的哥哥,我的舅舅一直還住在昌厚裡我們家的祖屋裡。多少年過去了,煙臺成爲一個沿海開放城市,老房子一批一批拆遷,唯有昌厚裡等幾處老宅區留了下來,成爲受保護的老城區。
我的舅舅一輩子老實受窮,他和我舅媽還有我表弟做夢都想住到高樓裡面去。李天亮別的沒有,錢不缺,他見我喜歡昌厚裡,當即給我舅舅全家買了一套三居室。這樣,我帶着筆記本電腦正式住進昌厚裡。
昌厚裡的祖屋,到處都是張惠的氣味。我寫小說的時候,能感覺到張惠就在屋子裡,喝茶,看書,走動。當我坐在院子裡,能看到張惠在澆花。院子中間栽着一棵蘋果樹,我去買了一把藤椅,放在蘋果樹下,這樣,我就能看到張惠坐在藤椅裡做夢,咬指甲。
有時候我走到衚衕裡去。衚衕裡活動着一些老婦,我向她們提到張惠,其中有兩人稱曾經是張惠年輕時的朋友。她們也下過鄉,但是沒跟當地農民結婚,因此得以在一九七九年末回城。她們從我舅舅口中知道張惠死了的消息,因此每當看到我在衚衕裡出現,就嘆息着在我眼前黯然垂淚。她們非常想知道我臉上的疤從何而來,因爲她們敏感地意識到它一定跟張惠有關。面對她們閃着求知光芒的渾濁的眼睛,我只笑不答。在母親的老屋裡,我能做的只是把歷史還原成美麗乾淨的文字,而不是拌着唾液和猜測的話語。
那天下了那年第一場大雪,我寫下《大雪》這個題目,意識到母親的筆記本即將開始它新的使命。這個時候我忽然感覺到睏倦。等我從電腦桌上擡起頭來,我意識到剛纔自己睡過去了,跟張惠的見面和促膝交談都是夢裡的事情。
夢裡張惠坐在蘋果樹下的藤椅裡,淡綠色塑料皮筆記本攤開放在她的膝頭。有兩隻螞蟻沿着她的腿爬上來,在筆記本上的鋼筆字中間好奇地爬來爬去。我坐在母親對面,她說,林雪,媽媽真高興你終於是作家了。你認識這個本子上的字嗎?我看了一眼,說,媽媽,我都認識。她說,那好,你拿過去,讀給我聽。
我拿過筆記本,攤在自己膝頭上,開始念母親翻出來的那一頁。
——明天我和王小雅要代表槐花洲所有知青,到縣裡參加知青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了。我非常高興能跟王小雅一塊去,但又非常擔心。因爲每次看見她我都感到很恨她,而看不見她的時候我又很想她。我們在禮堂裡觀看縣裡藝術團的慰問演出,槐花洲的知青們都很難過,大家都想回城。我們重新唱起了《知青戰歌》……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轉入了青春史冊,一去不復返。啊,未來的道路多麼艱難,曲折又漫長,生活的腳印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告別了你呀,親愛的姑娘,揩乾了你的淚水,洗掉心中憂愁,洗掉悲傷。啊,心中的人兒告別去遠方,離開了家鄉,愛情的星辰永遠放射光芒。
寂寞的往情,何處無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別離的情景歷歷在目,怎能不傷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當我醒來的時候,還清晰記得念過的這一段。母親的淡綠色塑料皮筆記本就放在寫字檯抽屜裡,我過去拉開抽屜,拿出它,隨手一翻,就翻到了夢裡的那一頁。我看着我剛剛在夢裡念過的這一段,淚流滿面。我知道是母親託夢給我了。
那天,在老屋裡我心無雜念地翻開母親的塑料皮筆記本,探悉她的靈魂和弱小。白天消失了,夜晚來臨,我躺在牀上,恍惚之間她從白天的隱身之地現身出來,躺在我身邊,跟我互相溫暖。
有一天我發現一隻老鼠,這讓我大喜過望。似乎一切都在重現。我買了一包餅乾放在寫字檯櫃子裡。當我吃東西的時候,就分一些給老鼠。夜裡它餓了,我聽到它用牙齒鑿穿寫字檯櫃子,蹲在裡面咔嚓咔嚓地吃餅乾。
當餅乾被消滅以後,我就再去買回一袋來。老城區的商店保持着過去的風格,能買到跟我記憶中差不多形狀的餅乾。小時候在槐花洲母親放在櫃子裡的餅乾是巴掌大的,蓮子形狀。在超市裡我總是爲買不到這樣的餅乾而愁腸滿懷。
我在家屬院的傳達室玻璃窗裡看到了我的信。
我把信藏在裙子口袋裡,跑上玉皇頂山。
說真的,我根本就沒有想到江老師會給我回信,一個男老師,給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女學生回信,這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我很慌亂,不知道他會在信裡說些什麼,他會嚴厲地指責我嗎?
過了很久我才顫抖着手指,把江老師的回信拆開了。他這樣稱呼我:林雪同學。他說,林雪同學你好,謝謝你給我寫信,我沒有想到。你每天都在練習跑步,我很高興,希望你能在秋季運動會上取得好成績。得知你的父親不認識你了,我很難過,但是你要有信心,他總有一天會認識你的,你要給他一個女兒的體貼和關心。你通報了你的暑假生活,我也說說我自己吧,我過得也不錯,城裡條件比鄉下好,我有時去圖書館看看書。我也每天都跑步,不過不是在山上跑,是在城裡的馬路上跑,城裡的空氣不如鄉下新鮮。祝你進步。
我躺在草叢裡,把信紙展開,貼在胸口上。烏鴉飛進來,看出我遇到高興事,鴰鴰地圍着我邊飛邊叫。我說,烏鴉,站好,聽我念給你們聽!
兩隻烏鴉排着隊站在我面前。我站起來,拿着江老師的回信,給烏鴉唸了一遍又一遍。烏鴉鴰鴰地叫着,提醒我它們都已經會背了。
楊雪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給江老師寫了第二封信。我告訴他,我一定會讓父親認出我。我一定會在運動會上取得好成績。我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學校。我還告訴他,我有一個獨立王國,那裡是我母親死去的地方。有兩隻老烏鴉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你的回信念給老烏鴉聽了。
江老師又給我寫來了第二封回信。他說,林雪,你會考進你理想的學校,離開槐花洲的。你必須離開這裡,外面有更廣闊的天空等你去飛。還有,你願意讓我參觀你的獨立王國嗎?
我一直想告訴江老師,我在我的獨立王國裡夢見他了。而且夢見他吻我。接吻的感覺多好啊,他嘴脣的熱度和力度都讓我在夜裡反覆回味,渾身戰慄。他的胳膊牢牢地抱着我,以至於我總是能感覺到肩膀有一點微微的疼。那微疼是多麼誘人,讓思念倍增。
我把這些感覺寫下來,把信紙折成一隻鴿子的形狀。班裡有一些偷偷談戀愛的同學,他們總在晚自習後偷偷交換情書,都把情書折成鴿子的形狀。
然而我把信折成鴿子的形狀,卻不敢寄出去。最後我把這封信夾進母親的筆記本里,鎖進抽屜,另外寫了一封沒有談及夢和接吻的信,我說,我非常歡迎你參觀我的獨立王國。我沒有把信折成小鴿子,而是規規矩矩地折成長方形,丟到了郵筒裡。
這個暑假裡我一共給江老師寫了四封信,他回了三封。他收到我第四封信的時候,暑假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