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決定去濟南之後,我約李天亮出來吃飯。
李天亮出來得太早了,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是下午三點,他說我們乾脆也別等到晚上了,我現在就去拉你,我們先出去玩玩,再吃晚飯。
我很怕他再拉我去看電影,他說我們不看電影,兜風。
快到秋天了,李天亮用車拉着我,在城市裡轉圈子。他說他很想找到一個公園,公園外邊有圍欄,圍欄上長滿密密的爬山虎。他說,林雪,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去北寧公園,玩得太晚,被關在裡面,於是我們爬圍欄的事兒?
我說,好像有過,我記得呢。
我依稀記得當時有天晚上曾經爬到圍欄上坐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忽然想起槐花洲中學的大鐵門,我跟江老師一起喝酒之後,不得不爬鐵門回家。爬圍欄和爬鐵門感覺極其相似。
李天亮說,當時你爬到圍欄上面,不願下來了,就騎坐在圍欄上,看天上的星星。當時,爬山虎在圍欄上茂密地爬着,我覺得你就像一朵花開在那些爬山虎上面。
我說,那一定是一朵狗尾巴花。
李天亮說,不,你就像一朵喇叭花。
我說,我哪有喇叭花好看呢。
李天亮說,我一直覺得你挺好看的,你不要老是想着你的疤痕,它並不影響你的美。現在你更美了,成熟,有韻味,真的。
我說,我是不相信你認爲我美的。你認爲我美,是因爲我們十五年之前的相識,和十五年之後的遇見,所處的環境都很特殊。當初,你們部隊上根本沒有女兵,你接觸不到很多女孩子,所以你並不覺得我有多醜,而現在,你有錢,接觸的女人太多了,你的口味被吊得刁鑽了,你看夠了臉上沒疤的女人。
李天亮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我承認這些年我接觸了不少女人,但我跟她們在一起,和跟你在一起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跟她們沒有什麼感情基礎,跟你有。
我說,我明白了。如果你就是不承認這緣於你的口味問題,那就是,你在憑弔你的青春。
李天亮說,難道我們的青春不值得回憶嗎?從退伍後我就再沒跟任何一個女人有過那種感覺。
我說,我們還是找長滿爬山虎的圍欄吧,不過我覺得,即使找到了,爬山虎的葉子估計也都黃了,掉了。而且,現在我也爬不上去了。當初在學校裡,我是我們班做高低槓最棒的女生。
李天亮嘆了口氣說,我們都三十多歲了,我遇見你後,還覺得自己二十歲呢。當初我爲了博你一笑,使出吃奶的勁兒,去跳馬戲場的圍欄,現在,即使爲了博你投懷送抱,我也跳不動了。
我說,你博我投懷送抱幹什麼啊,不值得,年輕小姑娘們滿大街都是。
李天亮說,可我只想博你投懷送抱。
我說,你的嘴巴變油了,以前你不會說這些。以前你只會往我碗裡夾肉,兜裡揣着報紙,隨時用來給我墊在屁股下面坐着休息。陪我站在鹽坨橋上看風景。
李天亮說,要是那時我會說,你就跟了我了,是吧?
我說,你看我像是喜歡聽那種話的女人嗎?
李天亮說,不像。但是說總比不說好吧。我那時多傻,你不願意見我了,我還每個週末在你宿舍窗外站着傻等,一直等到你們學校要關大門。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見你?
李天亮說,我傻站在窗戶外面的時候,你就躲在牀上,是吧?
李天亮弄得我很尷尬。當初在我們的交往持續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之後,我決定不見他了。每次他在窗戶外面叫我的時候,我的舍友都會告訴他說,林雪不在宿舍,出去了。我想,這樣他就會不再來找我了,我也不必擔心他會有一天向我表白。當時我挺怕他向我表白的,如果他向我表白,以我的意願,我是不會答應他的,但是,如果不答應他,他肯定會受傷。那時的李天亮是個有些靦腆的小夥子,他站在宿舍窗外,靠着一棵法國梧桐的樹幹,寂寞而耐心地吹着口哨,看操場上的男生們踢球。男生們晚上也亮着路燈,在操場上跑來跑去,我想,幸好他們還在操場上踢球,否則,李天亮一個人站在路燈下,該多麼寂寞和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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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覺得我對不起李天亮。假如他當時真的以爲我不在宿舍裡,那我的愧疚感也許還沒這麼強烈。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來表達一下我的愧疚,可是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李天亮很大度地對我說,沒關係林雪,那時也怪我,嘴笨,膽小。女孩子是不喜歡嘴笨和膽小男人的。況且,當初我傻站在你宿舍窗外,是心甘情願的,很幸福的,真的。
我愈發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於是我只好對李天亮很庸俗地說,我們以後會成爲好朋友的。
晚飯李天亮說要請我去吃巴西烤肉。
我們在“天天漁港”門前停了車,乘電梯到七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這個下午,我們開着車在市裡轉了大約兩個小時,話說得很多,主要是李天亮在說,我在聽。長時間聽人說話,也是會疲勞的,我意識到大腦有些缺氧,因此我很疲倦,對他推薦的巴西烤肉提不起什麼興趣。最主要的是,我腦子裡一直在想着,我該怎麼向李天亮說,我要離開煙臺到別的城市裡去。
我吃了一片牛肩,一片牛舌,一片牛腿,還沒想好該怎麼向李天亮說。有兩次我的話都快到了嘴邊,正好趕上服務生過來送肉。西部牛仔似的服務生,用鐵棍插着牛身體的各個部位,悄無聲息地突然來到桌旁,躬着背問,您需要嗎?
我的話兩次被打斷,堵在喉嚨口,感覺很不舒服。這個時候李天亮談起了他老婆。說實話我還是對那個女人有點感興趣的,我想看看,李天亮找了個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李天亮的描述有點不太符合我的想象,在他的描述裡,她是一個非常賢惠的好女人,他抽菸的時候,她都要在他旁邊找個地方坐下來,爲他端着菸缸。他無論多晚回來,她都不做逼供拷問那一套。有時候他們去洗澡,找小姐按摩,或者去唱歌,找小姐陪唱,他身上帶回小姐的頭髮,她也像沒有知覺一樣。
你知道,男人做生意,只要到了那些場合,是身不由己的,李天亮對我說,聽起來像是在跟我解釋似的。他說他從來不用爲怎麼跟老婆解釋而頭疼。
照我看來,她這樣做不是出於賢惠,而是出於聰明,我說,愚笨的女人才會喋喋不休,管東管西,越管越管不住。聰明的女人就不同了,她其實對什麼事情都心知肚明,但是她不管,讓你充分地自由去,而你一旦過分自由,就對自由沒什麼特別感覺了。人是很賤的。男人尤其很賤。
李天亮說,你是不是因爲看透了這些,纔不結婚的?
我說不是,是我一直沒找到結婚的對象。
李天亮說,只要你答應,我就跟她離婚。
我說,得了吧,你捨得跟這樣一個女人離婚?你跟她離了,再到哪兒去找給你端着菸缸伺候你抽菸的?
李天亮說,要是我們倆在一起,我什麼都不讓你做,你天天寫你的小說,我讓你衣食無憂,我僱個保姆伺候你。
我說,我倒是挺嚮往這種生活,現在我爲了掙稿費養自己,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寫,這不是我的嚮往。但是我們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十多年之前我們沒有在一起,十多年之後,事過境遷,就更不可能了。我們不可能有什麼,只能有點回憶罷了。
李天亮說,不會的,我們還會有未來,既有回憶又有未來,多好啊。
我說,可是你對我瞭解有多少呢,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嗎?我們沒有什麼基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