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楊雪一起過完了十六歲生日。現在我時常遙望半年以後的事情,並進行種種猜想。我會怎樣離開槐花洲,離開槐花洲後會去哪裡呢?
星期天晚自習的時候,王英告訴我說,他父母希望她考中專,像她姐姐一樣,那樣就可以直接農轉非了。她姐姐是他們村第一個農轉非的中專生,她父母爲此大擺筵席請全村的人吃飯。王英說她也要讓父母爲她大擺筵席。
其實我也早已決定考中專了,這樣就可以早畢業上班,早結束花王小雅的錢。儘管王小雅一直保證她會供我到大學畢業。
就在我緊鑼密鼓備戰中考的時候,楊雪懷孕了。我和王小雅對此事早已放鬆了警惕,因爲楊雪不再去王小雅房間睡覺了,而且王小雅在家裡放了足夠的避孕藥。
那天早晨楊雪吃飯的時候吐了,王小雅警惕地看了看她,說你多久沒來例假了?楊雪皺着眉頭說,不知道,很多天了,可能懷孕了。懷了就懷了吧,做掉不就完了。
王小雅已經沒有心思去問到底是誰讓楊雪懷了孕,她立即收拾東西,帶楊雪去了縣城。她不能帶楊雪到鎮醫院裡檢查,那樣的話,整個槐花洲的人都會知道這個十六歲的孩子懷了孕。
王小雅帶楊雪去了縣城,在那裡住了三天。回來之後,楊雪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了。
晚上,楊雪告訴我,做掉的那個孩子是劉光頭的。儘管我對此有些心理準備,卻還是將信將疑,因爲劉光頭現在跟過去判若兩人,近似於半傻。除非他是裝出來的。
我問楊雪,劉光頭又強暴了你?這次我們一定要去告他。
誰知道楊雪卻說,跟他無關,是我主動的。
我說,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你看上了劉光頭?
楊雪說,開什麼國際玩笑。
我說,那到底是爲什麼?
楊雪說,你不覺得劉光頭像變了個人?
我說,對呀,誰都能看出來。
楊雪說,可我總覺得這事很怪,一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就變化這麼大呢?以前他多張狂啊,還老是主動來黏糊我,現在他整個一個木瓜。他越像個木瓜,我就越對他感到好奇。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他不黏糊你就很沒意思?
楊雪說,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沒有什麼爲什麼,就是覺得沒意思。幹什麼都沒意思。你還能考上學,我連個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我說,我明白了,你這是在破罐子破摔吧?
楊雪無所謂地說,我除了破罐子破摔也沒別的事可幹了。
自從流產,楊雪瘦了很多。我開始在心裡詛咒劉光頭,希望他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如果他不能像我父親那樣把自己走丟,乾脆死掉也好。
多年以後我還一直對自己某些時刻突然而至的念頭感到不可思議,那些念頭莫名其妙,彷彿被神秘的符咒光顧過。
那年冬天,劉光頭不久就真的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了,他騎着摩托車在馬路上摔死了。那天雪很大。
劉光頭的摩托車一直放在鎮政府大院的車棚裡,上面蒙了厚厚的一層灰,都看不出原來什麼顏色了。他每天兢兢業業在鎮政府上班,把所有辦公室的開水瓶都打上開水,然後完成領導交付的很多工作。由於很賣力,他得到了從未得到過的高度評價。所有了解他過去的同事都由衷地認爲,他被揍一頓是件好事,因爲他現在循規蹈矩,他們不再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丟鎮政府的臉。
唯一讓他們感到有點美中不足的是,劉光頭現在仍然跟王小雅鬼混在一起。以前王小雅是鎮上領導的相好,誰也不敢說什麼,自從該領導落難,王小雅就一下子成爲衆矢之的,那些議論她的嗡嗡之聲,就像衆多蒼蠅叮在一塊臭肉上。
王小雅整日嘆息自己命不好,應該回城的時候沒回城,沒回城若能一輩子有個好靠山也還算值,但靠山卻半道讓人給推倒了。王小雅那座靠山當初被整得很慘,衆叛親離,據說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裡長達一個月,只有王小雅送去一件軍大衣。這件軍大衣就成爲王小雅與他之間情感關係的最後一件物證,隨着他一起被押上一輛囚車。之後這個聲名顯赫同時聲名狼藉的人就徹底從王小雅生活裡消失了。
此後再沒有人靠近王小雅。其實那時候她還沒有年華老去,在整個槐花洲及周圍村子當中,她依然算得上最漂亮的,那些年輕姑娘跟她相比都要遜色幾分。但她就像一塊臭肉,只能賺得一些帶有透視意味的眼神。純潔美好的愛的注視,只能在王小雅的夢裡偶爾出現。
在王小雅的嘆息中,劉光頭像上帝派來的一個天神,拯救了其日漸枯槁的心靈。瞭解王小雅與劉光頭之間歷史、並瞭解王小雅內心世界的人,應該給予他們一些祝福,至少不是最惡毒最鄙視的唾棄。然而整個槐花洲沒有人真正瞭解這對姦夫****之間的關係,看在劉光頭如今循規蹈矩的份上,他那些同事和領導都大度地想,假如沒有楊根茂,他們就乾脆遊說兩人結婚算了,那樣就名正言順了。
然而楊根茂還旺旺盛盛地活着。他們於是又大度地想,反正楊根茂也不回家也不鬧事,既然天下太平,那就讓他們這麼過着吧,劉光頭這樣子將來說上個媳婦也難,他比楊根茂年輕十多歲,早晚有一天要把楊根茂靠死,那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他們都覺得這安排天衣無縫,近似完美。很多時候他們在班上無所事事,就議論天下大事和國家大事。這個安排是一個下雪的上午在信訪辦誕生的。當時他們剛剛把大院裡的雪掃乾淨,回到辦公室喝着熱茶聊天。掃雪的時候劉光頭也參加了,而且首當其衝,是幹得最賣力的一個人。大家都掃完了,他又拖着掃帚去掃車棚裡的雪。車棚因爲破舊多處漏雪,他把掃帚費力地伸進一輛一輛自行車縫隙中。
他不久就掃到了他的摩托車。摩托車所在處的棚頂漏得最厲害,因此那輛原本耀武揚威光芒四射的摩托車上面蓋了一層灰塵和白雪,根本辨不清原來什麼模樣。劉光頭停下來不認識似的看了看那輛摩托車,然後伸出掃帚,把上面那層積雪掃掉了。
信訪辦的三個人回辦公室的時候,劉光頭還在拿着掃帚掃摩托車其它部位的雪,他們衝上熱茶,忽然覺得現在的劉光頭很可愛,因爲他們茶杯裡的熱水就是早上劉光頭打的,他兩隻手一共拎着六把暖瓶,頂着大雪去鍋爐房,幫他們把熱水打了回來。而他們只需要站在窗戶裡看着,然後等他回來的時候客氣地說聲謝謝就行了。
信訪辦的人聊了一會兒天,普遍認爲目前劉光頭和王小雅及楊根茂三人之間的格局還不錯,前景尤其不錯。後來有一個人端着茶杯踱到窗戶旁邊,這時他看到劉光頭已經把摩托車弄乾淨了,不知道除了掃帚他還使用了什麼工具,總之那輛污穢不堪的摩托車奇蹟般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太陽出來了,使得它越發光芒萬丈。
然後那人就見劉光頭一偏腿騎了上去,摩托車發出憋悶已久的怒吼,忽地一下從他眼前的院子裡竄過,一下子沒影了。
關於劉光頭是怎麼死的,信訪辦那人也是事後聽人說的,因此他很後悔當時沒緊跟着跑出信訪辦,親眼目睹一下那壯烈的場景。後來他聽說之後跑出去,只看到馬路上停着一輛大卡車,劉光頭的摩托車四分五裂,零件飛了好幾處,之後就是劉光頭流在地上的血。而劉光頭已經讓救護車拉走了。
宿舍裡很冷。我躺在大通鋪上屬於我的四十五公分地盤裡,緊靠着門。
這天晚上月光很好,外面在下雪,雪和月光糾纏着,從門縫裡鑽進來。宿舍很破舊,門縫很寬,甚至有雪沫被風吹進來,落在我的被子上,落在我的臉上,這亮和這破門而進的雪,使夜顯得很特別,讓我了無睡意。
我蜷着身子,被窩裡因爲放了一隻暖水袋而顯得很溫暖。暖水袋是在史老師家裡裝的,我每天下了晚自習以後都到史老師家裡去裝水,第二天早晨,再用暖水袋裡的水洗臉。
這是一九八七年年末。我之所以住到學生宿舍裡,是因爲王小雅調離了槐花洲。劉光頭的死是一九八七年槐花洲又一件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他死了以後,王小雅就不去鎮政府上班了,整天躺在牀上,木呆呆地發愣。
本來,劉光頭重新回到我們家以來,一直像一顆定時炸彈,我們把他列爲不一定什麼時候就能爆炸的危險分子,因爲他變得太大,所以就有深入虎穴臥薪嚐膽有朝一日報仇雪恨的嫌疑。王小雅夜夜與狼共眠,對她來說愛情早已遠去,剩下的只有恐懼和隱忍。
對於我來說,我希望他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他是生活之紙上一點不規則的污跡,需要用橡皮擦乾淨徹底地擦掉。我不止一次設想過他消失的方式,其中包括死亡。在我的設想裡,只有之後我們的安寧生活,沒有別的樣子。
然而劉光頭真的死了,王小雅忽然回憶起了跟他所有的愛情,而且回憶裡全是他的優點,及她對他的虧欠。因此一病不起,整天以淚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