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就這麼過去了。由於氣候的溫吞,濟南的冬天就顯得不那麼明朗。李天亮打電話說,煙臺下了第一場雪。他在Q上給我發了很多雪景的照片,說專門拍給我看的。他還裝了攝像頭,說也是專門爲我裝的,爲了讓我不至於把他忘掉。他請求視頻,我接受,他在那個小框子裡衝我擺手,還喝茶,把杯子舉起來。
我挺愉快的,我們之間的關係沒有因爲我的離開而疏遠。不久我就在Q上坦白,我是爲了一個男人才來到濟南的,李天亮說他心裡有些發酸。他問我會不會跟那個人結婚。我說他跟我母親是彼此的初戀情人,這就使得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那麼容易突破,他好像總把我當成他的侄女,他甚至說我應該叫他叔叔。
李天亮說,你們不合適。
我說其實我也沒想怎麼着,我這輩子只對一個男人動過結婚的念頭,這個男人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根本不知道。也許還在監獄裡,也許已經死了。
李天亮說,那你爲了賈特巴巴地跑到濟南去,到底是爲了什麼?
我說,這個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因爲答案跟時間和歷史有關。
時間和歷史,這是兩個多麼難以擺脫的詞彙。我意識到,這二十多年裡,我一直沒有走出這兩個詞彙。它們就像兩隻鞋子桎梏着我的腳。而我到底是爲了什麼,不顧一切地跑到濟南來的呢?是因爲賈特,還是因爲時間和歷史?我分不清他和它們之間的界限,很多時候我甚至感覺,他代表了它們。
在一個灰濛濛的下午,賈特帶着他的女人造訪了我。女人很大方,開門見山地讓我叫她姐,在得到我勉強的同意之後,她立刻就像我姐姐一樣,打算幫我乾點活。她挽起袖子要幫我打掃衛生,卻發現我家裡很乾淨。
我說我母親是一名藥房管理員,她熱愛清潔,總是偷拿醫院裡的衛生棉球,在我們家裡東擦西擦,所以我也受了她的傳染,有輕度潔癖。你要是真想幹活,就等會兒做飯吧。
她毫不在意地說,行,我十分願意效勞。
我很想對這個女人刻薄一點,對她尖酸地說點什麼,或者流露出一種很明確的敵視態度。事實上我也這麼做了一些,我挑剔她在廚房裡把水濺得到處都是,菜葉子沒有完全扔到垃圾桶裡。我還說她用錯了刀,明明是剔骨刀,她卻拿它來切菜。我說這是賈特送我的,日式廚刀。她說哦,是嗎,賈特挺會買東西的。我說他是一個很有品味的男人,年輕時,我母親簡直對他到了崇拜的地步。這個女人感興趣地問我,賈特對你母親怎麼樣?我說一樣啊,她是他心裡的女神。
這個名叫林林的女人竟然毫不生氣。她就像一個心情不錯的大人,縱容着她的孩子在一邊有意搗亂。當我意識到她對我的這種態度時,我很泄氣。
我們吃飯的時候也是如此,林林不斷照顧我,給我夾菜,彷彿這不是在我的家裡,而是在她的家裡。吃完飯後她自告奮勇去收拾碗筷,讓我和賈特好好玩玩,說說話,或者乾點別的。我們自然不能幹點別的,電視節目也不怎麼好看,於是我提議玩撲克牌。我平時總愛拿撲克牌算命。林林洗完碗後,饒有興趣地看我跟賈特胡鬧,我輸了賈特就刮我的鼻子,他輸了我就刮他的鼻子。我一直沒讓林林參與進來,讓她旁觀我們的親密無間。
林林洗碗筷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不對她那麼刻薄了。整個晚上我們三人心無芥蒂,其樂融融,像一家三口。林林要比賈特年輕一些,但也年輕不到哪裡去,據我推斷,至少在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賈特介紹說,林林原來也是做生意的,開了一間美容美髮廳,後來因爲一個男人跟別的女人爭風吃醋,被整了一下,破產了。
這些事是林林洗碗筷的時候賈特告訴我的,我說你那時候是她的常客吧?賈特說是。我說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同居?賈特說,我們也不同居,平時各住各的,只是有時候在一起。我說你可真行,滿世界都是良家婦女,你卻跟一個風塵女人好。賈特說你不懂,像我這樣的人,是不能跟良家婦女在一起的,只能跟林林這樣的女人好。
我們玩牌的時候,林林就坐在旁邊磕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殼很完整,牙齒咬瓜子的聲音很乾脆。我時不時地看她一眼,她無可奈何地呈現出一種老相來,即使是晚上,也看得很清楚。也許,賈特不喜歡年輕女人,我想。
這個晚上他們離開之後,我感覺到了我的嫉妒和淺薄。他們之間共同的過去使我感到不可逾越。而我跟他共同的過去呢?相比之下,顯得是這麼遙遠。太遙遠的東西一旦逼近,就容易面目全非。我一直在試圖找回什麼東西,替我母親,或者替我自己,或者以替我母親爲幌子。現在發現不是找,是追。追比找更容易讓人不堪。
冬天反正是溫吞的,沒有雪,路好,我開始到千佛山上跑步,每天早晨。在跑步的時候,我被遇到的人或多或少地注目。具體說,是我臉上的疤痕被人注目。我已經習慣了漠視這樣的注目。
後來我的跑步也讓很多人開始注目,我跑得很快。石板路乾淨而平整,比槐花洲那片佈滿鵝卵石的河灘跑起來舒服多了,而且我穿着質量不錯的運動鞋。在跑步的時候我遇見住在我對門的美院男生,他跟在我後邊,氣喘吁吁。跑步結束之後,我會拿着那把老舊的口琴,找個地方坐下來吹上一陣。美院男生提醒我說,這口琴音不準了,該買新的了。我看着口琴,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賈特跟我的關係應該深入一下。我也許愛上他了。
同時我越來越感覺到了我對他的獨佔欲。他很頻繁地帶着林林到他給我買的房子裡來,林林也知道這房子是賈特買的,可她毫不在乎,甚至她慫恿賈特對我再好一點,給我錢生活,讓我不用這麼辛苦地寫作,她還提議他給我換套大點的房子。
我很不瞭解這個女人,她對我喜歡賈特瞭如指掌,卻弄得我們像是一家人。有時她還一個人來,坐在我的沙灘椅上,迷迷濛濛地抽菸。她抽菸的時候,多半是我不怎麼願意搭理她的時候,我坐在電腦前,煞有介事地敲敲打打。她坐在陽臺上,儘量不打擾我,我卻依然不喜歡她坐在那裡。
我經常找一些理由,很突然地給賈特打電話,讓他來,有幾次他來不及叫上林林,就一個人趕過來,我們之間的局面反倒不如三個人在一起的局面好。我試圖像剛開始時那樣,趴在他的肩上,向着他的臉吹風,卻無論如何也做不來了。這使我陡然感到了林林這個女人的重要性。
有一次我讓賈特陪我去爬千佛山,在山上我到處尋找防空洞。我希望找到一條很像玉黃頂山上那條山洞一樣的防空洞,在尋找的過程中,我的耐心一點點地喪失了,歷史似乎正在遠離。
在一個空曠的地方,我一屁股坐了下來。草都枯了,地面裸露着冬天的冷,我說我感受到張惠死時的冷了。
賈特說你這個傻孩子。
我說,你以後別叫我孩子我求你了。我又說,你過來。
賈特過來了,卻像隨時都要離開,讓我很不舒服,我突然抓住他一隻手,他沒有防備地倒下來,我立即用胳膊纏住他,尋找他的嘴。他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舌頭已經深入了進去。
過了一分鐘,他終於反應過來,他開始熱,卻堅決地離開了我。他很有力量,我的胳膊像兩條枯萎了的秋天的藤蔓。他的保鏢在離我們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沉默地站着,看着別處。我悲傷地感到,我在他的生活裡似乎無法佔據任何一個位置。
在一個飯局上,他牽着我的手把我介紹給別人,說我是他一位故交的女兒,作家。他們說,還以爲是小情人呢。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兩人是相依爲命的關係,我老了,還得讓她養活。我夾了一筷子菜,說,叔叔,吃菜。
此後我默許了這個心照不宣的協議,爲了能在那些場合堂而皇之地牽着他的手。我也許是虛榮的,爲了向自己證明我跟他之間的親密無間,我需要這種親密無間。晚上我看着筆筒裡那把廚刀出神,並常常產生一些衝動的時刻,把它抽出來,飛快的,唰一下,讓燈光跟它摩擦出瞬間的閃亮來,然後,思忖着它的用途。
星期天在楊雪家裡,我們爲如何找到瑞士人而挖空心思。我們沒有想到什麼行之有效的辦法,我曾經建議楊雪去告他,向法律求援。楊雪說,你還讓不讓我幹這個小局長了?
我想想,也是,那樣楊雪會身敗名裂。排除這個辦法,除了手機號碼,楊雪沒有這個人的其它可靠信息,因此每隔幾個小時,楊雪就往瑞士人的手機上發送一條短信,她堅信瑞士人肯定會在某個他認爲安全的時刻,悄悄打開手機查看一番。
楊雪給瑞士人發送的短信內容多變,軟硬兼施,她甚至恫嚇他說,她已經找了黑社會,不日就將找到他的下落,到時候廢了他。過一段時間後,她又意識到恫嚇也許效果不會理想,就換了口氣,軟綿綿的,請求他回來,再跟她見上一面,吃頓愉快的分手晚餐,再做一次愛。她甚至引誘他說,難道你忘了我們之間那些激情盪漾的過去了嗎?
而在我看來,這些辦法都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瑞士人有外國國籍,他在兩個國家之間來去自如。我開始懷疑他到底算不算一個有錢人,如果他算一個有錢人,那十萬塊對他來說應該只是一個區區的小數目,就像我錢包裡的十塊零花錢一樣。照這個思路分析,瑞士人應該不那麼有錢。我問楊雪,你到底對瑞士人瞭解多少?楊雪說,幾乎是一無所知。楊雪又說,現在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騙子。
楊雪打量了一下王海給她買的房子,說我在這個城市裡只有這麼一套房子,其餘的什麼都不屬於我。我早晚得離開這裡。
我說,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楊雪說,誰知道呢。
我說,哪個城市纔是我們的家?
楊雪說,有男人的地方就是,沒男人的地方就不是。
楊雪堅持給瑞士人發了很長時間的短信。最後有一次她撥打那個號碼的時候,被告之這個號碼已停機。於是她不再給這個號碼發短信了,她開始算計自己手裡有多少錢,能不能在年底之前把那個窟窿給補上。她跟王海離婚的時候,除了得到這套房子,還一次性得到了幾萬塊,加上離婚之後這幾個月的積蓄,據楊雪說,還是能補上那個窟窿的。她氣急敗壞地在家裡走來走去,說如果有一天讓她碰到了瑞士人,她絕不會善罷甘休。
楊雪家裡養了兩條金魚,她給其中的一條用瑞士人的名字命了名,我曾經見過她對着那個魚缸,很親熱地叫着瑞士人的名字。瑞士人消失後,楊雪把他的所有東西都收拾進了一個塑料袋,扔進了樓下的垃圾箱裡,惟獨剩下了這條以瑞士人名字命名的小金魚。我想,楊雪大概是忘了這條小金魚還跟瑞士人有關聯了。當然也不排除她有意留下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