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我也陷入一種心理暗示之中,覺得是我不祥的念頭造成了劉光頭的橫死。然而後來,鎮政府的人都猜測劉光頭是自殺而死,尤其是信訪辦那三個人,他們每天泡茶都得親自去打開水,因此每到這種時刻都要想起劉光頭。議論的次數多了,難免會從中尋找出一些線索和疑點,他們認爲,劉光頭自從未婚妻自殺之後,就無時無刻不被自殺這個念頭所糾纏,只不過也許他自己並未意識到而已。那天掃雪的時候他忽然掃到了自己的摩托車,那破舊骯髒的摩托車瞬息之間激發了劉光頭關於死亡的靈感。
多年以後我也認同了信訪辦這三個人的推斷。因爲我那時候已經深諳死亡在某些特殊時刻放射出來的誘人光芒,及一個人在這種時刻對它所產生的強烈。
總之劉光頭那一頁翻過去了。他用那壯烈的最後一死,徹底博取了鎮上人的同情,而躺在牀上的王小雅成爲最該千刀萬剮的禍水。加之她毫無爬起來上班的跡象,鎮領導們開會研究了一下,向上級打了申請報告,把她調到距槐花洲五十公里外的另一個鄉去工作,那是個全縣有名的富裕鄉,去那也不算虧待她。
王小雅走那天對我說,林雪,我的命就是這樣的,我還得苟活下去。我很佩服你媽媽,她是個勇敢的女人,我做不到她那樣。
按照王小雅的意思,她無論如何是要把我一起帶走的,她說,張惠死了,如果我不帶着林雪,在這個世界上她還能去找誰?
而史老師極力主張我留在學校,只剩下半年就要考試了,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候轉學,我將要有一個新的適應期,這對我的學習來說很不利。
最終他們還是尊重了我的決定,讓我留了下來。我不太明白,我那麼想離開這個讓我討厭的地方,真正能夠離開的時候,我爲什麼卻選擇了留下來。
女生宿舍裡只有靠門的地方能擠出一個位置,王小雅很難過地說,林雪,以後你就要自己一個人吃苦了。
但是我非常喜歡那個位置,尤其是當天夜裡下了一場雪,雪沫在月光裡悄悄鑽進門縫,飄落在我臉上,那奇異的月光和雪光的纏綿,月光和雪光的對話,都像另一個世界在向我洞開。
而夢就是我的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這樣的美妙夜晚,彷彿是專門用來做夢的。我夢見江老師,他胖了些,在校園裡騎着自行車迎面而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後座上馱着一個女孩,那女孩把頭探出來朝我微笑,我一看,那女孩是我。
凌晨時分,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直沒有翻身,臉朝着門,半邊臉上落了一層細碎的雪花。我躺在那裡回味夢裡的江老師,忽然意識到,也許我是因爲他而留下來的。我要從這所學校裡考出去。
下半夜,雪大了。槐花洲初中校舍很陳舊,好一點的房子被用做了教室和教研室,學生宿舍條件很差,不僅是門縫向屋子裡滲雪,房頂也很破了,裂了很多的縫隙,白天經常有麻雀從縫隙裡飛進來,繞着房樑飛翔,然後在牀鋪上撒下幾粒鳥屎。學校給學生髮了舊毯子禦寒,平均三名學生分到一牀毯子,我們把它搭在被子上。
雪片從裂縫裡悄悄地落下來,落到毯子上。所有同學都在沉睡,只有我醒着。我被這奇異的景觀迷住了,那些雪在毯子上輕聲細語,以至於我不敢翻身,生怕驚了它們。以後我睡覺就養成了整夜不翻身的習慣。那年冬天,不斷有雪從門縫外滲進來,滲進我的夢裡。
此後我再也沒有住過那樣的宿舍,從門縫裡看到月光和雪光,在睡夢裡聽到落雪的聲音,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被雪給埋住了。我甚至希望天天下雪,就因爲喜歡那種被埋的感覺。那感覺多奇異,讓我產生幻覺,彷彿我跟張惠合二爲一。那種時刻,張惠所有的夢想和疼痛我都完全能夠體悟,她所經歷的那些事情,彷彿我正一件一件在那些夜裡重新經歷。
特別是早晨醒來的那一刻,我希望我已死去,死在大雪裡。然而每次我不得不睜開眼,因爲旁邊的同學都起牀了,爲了迎接中考,我們必須天不亮就起牀,然後在教室裡點着蠟燭上兩節早自習,之後才能迎來黎明的曙光。大家都在拼命備考,只有考出去,最好直接考上中專,把戶口帶到城裡去,直接實現農轉非。
沒有在槐花洲中學上過學的人,很難想象一九八七年我們的學習和生活環境還能如此清苦。我正式成爲一名跟王英一樣的住校生,除了住在星光月光雪光交相輝映的宿舍,還每頓吃摻雜着蟲子的窩頭和饅頭,喝五分錢一份的菜湯。
我們總是喝瓜菜湯,那種很老的瓜,皮都老成了黃色,厚得像鐵片。把瓜用菜刀剁碎,扔到大鍋裡,填上水和鹽,煮。學校裡總是養着幾頭豬,過年過節殺了給老師分福利,這時候老師吃肉我們喝湯,食堂裡的大師傅會剁幾塊肥肉扔在湯裡。領飯的值日生提着桶去食堂裡領回一個小組的飯,大家伸着飯盒圍在桶周圍。
我們組有個女生,瘦得像一顆豆芽,每到她分飯、又有肥肉片的時候,都要把勺子在桶裡轉來轉去,很巧妙地避開那片漂浮着的肥肉,最後把它倒到自己的飯盒裡。因爲她那麼瘦,大家雖然心懷不滿,也不願意真的去計較那片肥肉。
槐花落滿白橋的一個黃昏,我站在橋上面向夕陽,替張惠向白橋告別。我知道那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站在落滿槐花的白橋上。
實際上從王小雅和楊雪離開槐花洲,我就一直在跟所有的一切告別。冬天我跟大雪告別,春天我跟陽光告別,夏天我跟落敗的槐花告別。我還跟所有的鳥、老鼠和螞蟻告別。
七月的一天,我和王英等二十幾名同學在馬路邊坐車,去縣城參加中專考試。到了縣城我們住在人民劇院,晚上劇場裡有表演,我從客房裡出來,穿過走廊,推開劇場的門,立刻感到像回到了一九七九年的槐花洲政府禮堂,我知道我又出現了幻覺。沒有空位,我坐在劇場邊的臺階上,靜靜地看着那個恍如隔世的舞臺,想起張惠在家裡唱戲的時候曾經問過我,她像不像正站在一個舞臺上。現在我終於有了那種舞臺的感覺,彼岸的舞臺。那一刻我希望原來的我已經死去。
考試成績和分數線下來了,只有我和王英是那年槐花洲中學考上中專的兩名學生。填志願的時候,史老師建議我像王英那樣,填她姐姐正上着的師範學校,或者工商管理學校,或者護校,衛校。這些建議都被我否定了,最後我填了天津一個工程學校。史老師說,你不是喜歡文科嗎,爲什麼要報工程學校?
我無法跟史老師說,我只想遠遠遠遠遠遠地離開槐花洲,越遠越好。
一九八八年夏天,一切跟我有關的事物,都在爲我的行將離開而悄然發生着改變。中考結束以後,王小雅把我接到她家裡去,等待錄取通知書。爺爺那時候已經不在槐花洲了,林寶山有個妹妹,也就是我姑姑,年輕的時候本來都已經許配了人家,後來卻看上一個走街串巷做木工活的小木匠,偷偷跟其私奔到南方。爺爺老了,一九八七年冬天和一九八八年春天,爺爺在附近走街串巷找我父親林寶山,磨破了好多雙鞋子,也把自己磨老了,走不動了。後來爺爺一條腿徹底不能動,拄上了柺杖。姑姑偷跑到南方去以後曾經寫過一封信回來,爺爺賭氣,不認這個閨女。他不能動了以後,幾個鄰居就出主意,寫了一封信給姑姑,讓她回來把爺爺接走了。
如果王小雅不來把我接走,在槐花洲我無家可歸。
跟楊雪好長時間沒見,她更漂亮了。王小雅已經給她在縣城郵電局找了個工作,她說這正是她目前的最高理想。王小雅帶我們去縣城逛商店,給我們每人買了幾件衣服和裙子,準備迎接新生活。
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我回到槐花洲初中拿到通知書,帶着它去山洞,給老烏鴉看。老烏鴉已經老得看不清了,它們從樹上飛下來,落到我肩上,似懂非懂地看看我手裡的通知書,鴰鴰叫兩聲,以示祝賀。但是當它們打算飛回樹上的時候,卻起飛了好幾次才勉強飛回窩裡,不免讓我擔心。然而不久我就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兩隻健壯的年輕烏鴉嘴裡銜着食物飛到老槐樹上,而兩隻老烏鴉像忽然回到了嗷嗷待哺的嬰兒時期,張着兩張衰老的嘴巴,由年輕烏鴉餵食。
我不知道這兩隻年輕烏鴉是老烏鴉哪一次生下的孩子,在他們能夠展開翅膀飛翔的時候,老烏鴉讓他們離開了,但是他們在老烏鴉老得不能動的時候又飛了回來。我大聲跟他們打招呼,讓他們替我照顧老烏鴉,他們鴰鴰叫兩聲,讓我放心。
我坐在藤椅上閉着眼睛睡了一覺,用這種形式跟母親告別。這一覺,唯一一次沒有做任何夢,很潔淨很空白的一覺。醒來以後我走出山洞,發現老槐樹上又多了幾隻年輕烏鴉,這次他們沒有飛來飛去地給老烏鴉餵食,而是異常安靜地蹲在老槐樹上,像一個個莊嚴肅穆的衛道士。
老烏鴉應該聽到我走出山洞了,但是它們沒有把頭從窩裡探出來迎接我,我預感到它們已經安靜地老死了。我站在樹下,仰頭看着樹上它們的孩子,它們全都靜默不動。我流下淚來。
醫院後面的家屬房在我離開的短短一個月期間,已經面目全非了。那些破舊的平房和院落都不復存在,據說不久就將成爲一個繁忙的建築工地。再過不久,新的家屬樓將拔地而起。
我們家原本那個小土丘已經無法找尋,甚至在這樣一片荒涼如大海的空地上,我連它所處的位置都無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