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快要結束的時候,集市上又爆發了一條新聞,劉光頭的女朋友依舊穿着那條時髦的灰裙子,在集市上鬱鬱寡歡地走着。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人們不僅看到了她的灰裙子,還看到了她的兩條大腿。
她顯然不是有意的,她穿裙子的時候忘了裡面什麼都沒穿。儘管那天有些熱,但畢竟是秋天,裡面怎麼也該穿條褲子的,何況她連內褲都沒穿。誰都不相信這樣一位體面文靜的女老師會這麼粗心大意。所以大家都恨不得拔刀相助,去討伐讓她如此精神恍惚的劉光頭。如果不是知道了他那些不堪的過去,女老師怎麼會這樣呢。喜歡她的學生及學生家長都爲此痛不欲生。
其實,女老師的裙子很長,一直垂到腳脖子,這使她顯得修長飄逸。她喜歡穿裙子,從調到槐花洲小學以來,就以擁有各種各樣的漂亮裙子讓女人們羨慕不已。
但是,她偏偏用雙手把裙子提了起來。她買了很多東西,手裡拿不下,就想起了用裙子去兜。她用裙子兜着她買的那些東西,在集市上慢騰騰地走着,神情憂鬱,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她可能還以爲腿上穿着昨天那條肉色的連褲襪。那條連褲襪是她在大連的姐姐郵寄給她的。
這位可憐的小學老師兜着裙子,兩腿之間露出若隱若現的毛髮,在集市上走了足足有十多米。這其間,人們都張大嘴巴看着她。集市上跑着幾條狗,也聚集到她石榴裙下觀望,有一條狗很着急地吠叫起來。人們因爲過於吃驚而一時沒有緩過神來,等有個人緩過了神提醒這位小學老師之後,她已經走了至少有十多米了。吠叫的那條狗很遺憾,覺得人們思維遲鈍。
神情恍惚的小學老師回到宿舍之後就臥牀不起了。當時劉光頭不在鎮上,他被派到一個村裡辦什麼事情。當天夜裡,小學老師就用一條牀單,在宿舍裡把自己吊死了。
這是一九八七年發生在槐花洲的另一件極具轟動效應的重大事件,它的發生,一下子覆蓋了前不久剛剛發生的強姦事件,江老師終於淡出了槐花洲人們的關注。他下落如何,沒人知道。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能喝酒了。我多次試圖喝醉自己,可是隻喝了一口就翻江倒海地吐了上來,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而且後來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只要喝酒就渾身過敏。
很多年後,有一次在一個聚會上大家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酒精過敏,他們非要一睹過敏是什麼樣子。於是我決定喝給他們看看。最後他們手忙腳亂把我送到醫院,那時候我高燒,渾身長滿紅斑,整個臉腫脹得像水裡的屍體。醫生用平淡的口氣告訴我的那些朋友,她要是晚送來十分鐘,命就沒了。
我們的家傷痕累累,死亡像個無形的咒語。我每晚背書背到凌晨兩點,我把自己弄得很累。我想,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我就乾脆去死。只有死,才能對得起江老師的犧牲。
劉光頭從農村回到鎮上,把自己關在宿舍裡五天沒出來。後來他那些同事擔心他餓死在宿舍裡,找工具把鎖破壞了,才得以進屋營救了劉光頭。他的確已經奄奄一息了,五天水米未進,屎尿都拉在被筒裡。
鎮上的人們都對劉光頭刮目相看,認爲他本質上還沒壞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劉光頭差點餓死以後,整個人都變了,尤其是小學老師家裡浩浩蕩蕩地來了一大幫子人,把他暴揍一頓以後,他就變得木訥寡言,甚至有點呆。他不再騎着那輛雅馬哈摩托車招搖過街,摩托車放在鎮政府大院的車棚裡,上面蒙了一層灰。以往他每天無數次刷洗它,尤其是認識小學老師後更是如此。因爲他經常用摩托車馱着小學老師壓馬路,去縣城逛公園和看電影,回小學老師的老家。
他也不打檯球了。總跟他一起打檯球的幾個小青年說,他是怕睹物思人。因爲他從認識小學老師後,只要打檯球就帶上她。他打檯球,小學老師就站在旁邊非常崇拜地看。
十一月的一個晚上,劉光頭忽然來到我們家。自從小學老師自殺,劉光頭差點餓死,王小雅再也沒找過劉光頭。她把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總覺得在這場變故中她難逃干係。甚至現在鎮上的人都開始在背後罵她,而把同情都給了劉光頭。人們總是同情想當然的弱者。
那些喜歡小學老師的學生和家長,秘密地串聯起來,打算寫一封聯名信去告王小雅,告她破壞人家談戀愛並致人死亡。這些事情王小雅都知道,她一方面覺得愧疚,恨不得以命相抵來贖罪,另一方她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蹲監獄或者死。
楊雪卻不像王小雅這麼軟弱,她說,是我去找那小賤貨的,又不是你,你怕什麼。再說了,又不是咱往樑上給她掛牀單讓她上吊。
我覺得楊雪很沒有同情心,畢竟小學老師是無辜的。我當時就不同意楊雪去找小學老師揭劉光頭的老底。她們跟劉光頭的恩恩怨怨應該私下裡解決,不應該把小學老師當成炮口。可是楊雪堅持認爲一切錯誤全在劉光頭,如果他不逃避,她就不會去找小學老師。所以,就算要抵命,也應該是抵劉光頭的命。
我真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陰影還要在家裡籠罩多久,而且要命的是,王小雅甚至擔心劉光頭來尋仇。因爲劉光頭曾經讓小學老師家裡那幫子人暴揍一頓,他們統一穿着堅硬的大頭棉靴,朝劉光頭猛踢,劉光頭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成了一個血葫蘆。後來有人報告了派出所。鎮上的人們都說,派出所要是不去人,劉光頭那天就被打死了。
劉光頭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出來以後人就呆呆的。人們都說他腦袋讓小學老師家裡那幫子人打壞了。於是劉光頭現在徹底成了被同情的對象,人們把所有的譴責都轉移給王小雅。而且鎮上多數婦女都傾向於劉光頭暴揍一頓王小雅,以解心頭之恨。人家該死的死該呆的呆,就她王小雅和楊雪兩個妖精活得好好的,這不是天理難容的事嗎!他們簡直想站出來替天行道。
所以十一月的那個晚上,當劉光頭忽然來到我們家,把我們三個女流之輩都嚇壞了。他穿着鼓鼓囊囊的厚棉衣,誰知道里面藏着刀子還是獵槍。王小雅躲在牀裡頭,戰戰兢兢地說,小劉,看在咱們過去的情分上,你就饒了我們吧!我再也不叫你來吃紅燒肉了。
楊雪儘管伶牙俐齒地厲害,這會兒也有點害怕,但強裝鎮定,說,劉光頭,你要是敢胡來,我就去找派出所!
劉光頭很奇怪地站在地上,說,你們都在說什麼呀?
楊雪說,你別裝了!想讓我們放鬆警惕,然後再下手,是不是?
劉光頭說,下手?下什麼手?
楊雪說,還裝!你敢把手拿出來嗎?
劉光頭很奇怪地看了眼楊雪,就把插在胸前棉衣裡的右手拿了出來,手上纏着好幾圈紗布,說,我拿出來了,怎麼了?
我開始也以爲劉光頭右手拿着什麼武器,藏在棉衣裡,這下弄明白了,他只是右手的傷還沒好,插在胸前取暖罷了。
楊雪狐疑地圍着劉光頭轉了一圈,搜了搜他身上其它部位,確定沒武器,就對王小雅說,別怕,危險解除了。
劉光頭讓他們弄得莫名其妙。我看他不像是裝出來的莫名其妙,如此說來,的確是它腦子有點問題了。
劉光頭在桌子旁邊坐下來,說,小雅,我有點餓,給我做碗麪條吃吧。
王小雅猶豫了一會兒,大概是擔心違抗命令招來不必要的傷害,她直到現在也沒完全把心放到肚子裡,所以就趕緊下牀給劉光頭做麪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