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我挑出來的那把八寸長的廚刀插在筆筒裡,放在電腦桌上。寫小說的時候,我經常停下來看一看這把廚刀,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它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對刀感起興趣來。陽光從陽臺外面照進來的時候,它時而會在光線裡明亮一下。一點鋥亮的光,就像火星一樣,閃一下,消失了,再閃一下。
有一個下午我在夢裡見到了一把斧頭,正是張惠不知道從哪找到的,用來劈柴的斧頭,它鋥亮着,閃着光,鋒刃向上豎立着。後來我夢見它自己飛了起來,它舞着,在夜裡閃過一道一道神秘的光。
當我醒來之後,我看到筆筒裡插着的那把廚刀,在陽光裡晶亮地閃了一下。我不知道爲什麼,會把廚刀跟我記憶裡的那把斧頭聯繫在一起。我想,也許我有暴力傾向,我的母親張惠曾經試圖拿那把斧頭砍死我父親林寶山,這說明她是有一定暴力傾向的,我覺得我也有。我曾經認識的一個心理醫生對我說過,殺人是每個人都有的。
從賈特來吃飯那天開始,我對做飯的興趣高漲起來。除了寫小說,我每天拿出一定的時間,照着網上美食論壇裡的帖子做菜。
賈特那天對我做的菜大加讚賞,事後他說,要不是因爲菜做得好,我也不會喝醉,還睡在你的牀上。
我說你千萬別有心理負擔,你睡在我的牀上,但一直很老實,即使我躺在你胳膊上,那也不是你的原因,是我主動的,我覺得它比枕頭舒服。
賈特說,我知道我沒做什麼壞事。
我說,你也不能對我做什麼壞事,你是我母親的情人,我應該管你叫叔。
賈特說,那你爲什麼不管我叫叔,而叫我賈特?
我說,你這麼認真做什麼,叫什麼不就是個稱呼而已嗎。
我們之間的關係飛快地熟起來。我已經能熟練使用賈特送我的那套日式廚刀了,爲了把它們都派上用場,我根據刀們的類別採購跟它們匹配的原料,甚至我還開始學做麪包,因爲那套廚刀裡有一把麪包刀。每次做了新食物,我就把賈特叫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很曖昧,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總讓我浮想聯翩:他像一個叔叔,還像一個朋友,也像一個情人。我已經瞭解到了,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我纏着他,讓他講他離開母親之後的感情經歷,他說沒有什麼感情故事,我說不太可能,他說真的沒有。我想,也許他有,只是不願意說,也許真的沒有。
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有一次我繞到他身後,把胳膊從他頸上繞過去,抱着他的脖子,臉靠在他的頭髮上。他用他的手很輕地摸着我的手指,我們都沒說話,持續了有半個小時。我突然變得有些悲傷,我說我這輩子除了你,再也沒有親人了。張惠自殺了,林寶山失蹤了,爺爺去世了。
說完,我的淚就一顆一顆地掉下來,落到他的脖領裡。我要求他留下來,陪我睡覺。他沒有喝酒,堅持不再睡我的牀,於是我睡牀,他睡沙發。
半夜裡,我從牀上悄悄溜下來,蹲在沙發旁邊看他,眼淚又一顆一顆地掉下來。他轉了轉臉,喉嚨裡發出一聲含混的聲響。第二天早飯時他問我說,昨晚你哭過是不是?我說你胡說什麼啊,我睡得好好的,哭什麼啊。他說,我好像覺得你蹲在我身邊。我說,你可能是做夢了。
楊雪的那個瑞士情人回國了,他乾脆住到了她家裡。他們開始同居。據楊雪說,他給她的最美好的感覺是,他很會。
這個男人回國之後的主要工作是休假,楊雪每天中午都要回家給他做飯,她樂此不疲。他吃飽之後,楊雪繼續回郵電局上班,他滿街瞎逛。他們之間的關係在我看來是很不牢靠的,可是楊雪不顧一切,她說她看重的是過程,反正,我也不會再結婚了,傻瓜才離了再結呢,她說。
既然看重的是過程,那最好別弄出什麼結果來,我的意思是這樣。楊雪說,能有什麼結果呢,我們又不結婚。不結婚,結果這個詞就不存在。現在,結婚是楊雪認爲的最嚴重的結果。
可是秋天快過完的時候,楊雪懷孕了。我認爲,這是個比結婚還要嚴重的結果。楊雪跟王海結婚五年,一直沒要孩子,兩人一致同意建立丁克家庭。可是,決定不要孩子跟有了孩子完全是兩回事。
楊雪摸着肚子,在家裡踱來踱去,說我打心眼裡不想要孩子,要孩子沒意思。
我說要孩子怎麼沒意思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你乾脆跟瑞士人結婚吧。
楊雪苦惱地說,可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他結婚。
我說現在情況不同了,除非你打掉這個孩子。
楊雪說我怕疼。我疼怕了。
我想,我應該理解楊雪,她十六歲那年打掉過一個孩子,她說她疼怕了,應該不是假的。
因爲沒有想好怎麼處理肚子裡的這個小肉團,楊雪把這件事暫時瞞了下來。瑞士人對此一無所知。
賈特有一次帶我去一家酒店吃飯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幾個來歷不明的人。當時我們在等電梯,這夥來歷不明的人從電梯裡出來,我敏感地發現,賈特握着我的手緊了一下。我們在公開場合經常牽着手,我有點把他當成情人了。對門的美院男生有一次來借鹽,說你男朋友挺酷的。這個美院的男學生有時心血來潮地在屋子裡做飯,每次都缺東少西。
賈特的手緊了一下,等我們走進電梯之後,我還發現他的手心出汗了。我說你怎麼了,這麼緊張,剛纔那夥人是幹什麼的?
賈特說,生意人唄,跟我一樣。別問那麼多,社會上的事情,你不懂。
我說,我不太習慣你們這樣,弄得都像黑社會。
賈特那晚情緒很不好,喝了很多酒。飯後回到東方花園,他突然對我說,我曾經殺過人。
我哈哈地笑起來,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殺人是要償命的,你殺過人,自己卻到現在還活着,而且活得比普通人好,有錢有車,還有保鏢。
賈特說,是啊,我也不明白,我怎麼到現在還活着。我早就該死了。
我說,說說,你是怎麼殺人的,殺的是什麼樣的人?
賈特說,說了你要做噩夢,還是不說吧。總之我殺過人,你不信?
我說,不信。你殺了人,還不找個地方躲起來,卻天天這麼招搖過市,你讓我怎麼信呢。
賈特說,我隨時準備把這條命丟掉。
照賈特這句話的意思,他早已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了,既然不當回事,隨時都能把它丟掉,他還弄那麼多保鏢做什麼?所以我覺得他還是很在乎這條命的,他越是覺得這條命隨時都能丟掉,就越是對它充滿警惕。
不管怎麼說,我對長達二十多年這期間他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這段時間對我們彼此來說,是一段停滯了的時間,就像一段淤塞了的下水道,一截堵塞了的輸卵管。
我說,我有一件事情問你,一九七九年,也就是你離開槐花洲之後,十月份,你有沒有崴過腳?
賈特說,我想想。崴過,兩個多月纔好,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張惠告訴我的。關於她是怎麼知道的我也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自從你離開槐花洲,她就半步也沒有離開那個鬼地方。她提起你的次數屈指可數,在我記憶裡一共有兩次,第一次,她很突然地告訴我說你崴了腳脖子。第二次,那年十二月,她說你那裡下了一場暴雪,跟槐花洲的一樣。她說的時候,槐花洲還沒有下雪,但是半夜的確下了一場暴雪。她就是在那個暴雪之夜跑到山洞裡把自己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