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覺醒來,我有些懷疑外面的季節是不是秋天,陽光太好了,如果天氣再晴朗一些,我就會認爲夏天還沒有過去。
楊雪不知去哪了,我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陽臺上,眺望着外面灰濛濛的天空。據說,濟南的天空總是這樣灰濛濛的,這跟煙臺很不一樣。
我在楊雪家四處轉了轉,覺得我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儘快找房子。楊雪家只有一臥一廳一衛一廚,剛纔我的午睡,就是在楊雪家客廳的地上。她用一些花花綠綠的拼圖,在地板上拼出了一塊足夠睡覺的地盤,上面鋪了一塊據說是花費一萬塊買下的澳大利亞進口地毯,地毯上面又鋪了一牀鴨絨墊子,墊子蓬鬆得要死,我一躺上去,感覺人就陷沒了,不過很舒服,像回到了襁褓裡。楊雪說在這兒睡比在牀上睡舒服多了,她本人就經常不睡牀,而睡這個鴨絨襁褓。
我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我的這個漫長的午覺是從早晨開始的,我還跟楊雪一起吃了早飯,之後她就出門去了,我則開始沉睡。這樣的日子已經是第三天了。
在我無所事事地在楊雪家轉悠的時候,有兩個電話打了進來。楊雪沒交代如果有電話來我用不用幫她接,但我還是幫她接了。我接聽第一個電話時,聽到一個酷似王海的男聲,於是我試探地問他,你是王海吧?我覺得如果他是王海的話,就沒必要對他做出一付苦大仇深的態度,他現在是楊雪的前夫了,他們之間即使離了婚,也沒必要變成仇人。何況,在他們還沒離婚的時候,我也多次在電話裡跟王海有過一些交流,我們之間並不陌生。
但是我猜錯了,這個男聲不是王海,他自我介紹說他是王山。說完之後,他試探地問我,楊雪不在?我說,她不在,一早就出門了,我是他的朋友林雪,現在暫時住在這裡。
這個名叫王山的男人很禮貌地掛了電話。
我接的第二個電話,是楊雪打回來的,她說她都快忙死了,到現在午飯也沒吃。我說我也沒吃,她說你收拾一下,換件衣服,晚上我們跟賈特見面吃飯,狠狠宰他一下。
截止到這個電話,我已經在濟南呆了三天,在這期間,我也曾經想過這個名叫賈特的男人,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名字總是帶給我一種陌生感。當然,現在,我覺得我再像小時候那樣叫他小賈叔叔,已經不太合時宜了,我必須改變對他的稱呼。何況,我小的時候除了知道他叫小賈叔叔,並沒想過他還應該有別的什麼稱呼。現在,由於這個名字的突然出現,我似乎覺得這個人於我來說也變得陌生了。爲了減輕陌生感,這三天來,我總是有意識地在心裡反覆默唸這個名字。
在楊雪交代的時間快到的時候,提前半個小時,我開始洗臉,化妝,然後換衣服。我站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覺得底氣十分不足,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他還會記得我嗎?我比我母親張惠當年老多了,張惠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幾歲,她跟他相戀的時候,她儘管已經生了孩子,本質上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姑娘。
我怎麼形容我母親張惠的初戀情人呢?二十多年前,他是一個很文靜的年輕小夥子,皮膚很白,手指很長,會吹口琴,會唱歌,還喜歡讀書,是部隊上的特約教員。總之他是一九七九年駐在槐花洲的那支部隊上人人都認識的秀才。我的母親張惠當時喜歡的,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麼呢?
因此我很難想象,如果我的母親張惠還活着,她現在見到賈特,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的皮膚不像過去那麼白了,據他說是在一個建築工地上幹活曬黑的。除了皮膚被曬黑以外,他的臉也不像過去那麼光潔了,有一處地方據他說縫了八針,當時沒長好,落下了疤痕。我們在一間茶室門口見面並握手的時候,我還發現他右手缺了一根手指。他的手很硬,尤其是手掌心,有一層很厚的繭,有一種曠日持久的感覺。
我們像朋友那樣握了手,之後他用那隻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林雪,長大了。然後我們魚貫進入茶室。我們一行人數衆多,除了我跟楊雪,隨同賈特來的還有四個年輕男人,他們不說話,只用精光閃爍的眼睛向四處說話。
我並不知道這些男人什麼來頭,以爲是賈特的朋友,但是進了茶室之後,這四個男人卻並沒隨我們進去,而是留在外面。中途我出去上洗手間,發現這四個男人並沒有離開,他們站在門口。我從洗手間出來之後,驚訝地發現其中兩人正等在洗手間門口。這讓我感覺很不自在,彷彿遭到了偷窺似的。我說,你們是賈特的朋友吧,進去坐吧?他們回覆給我的是微笑,沒有語言。
我們像很多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互相詢問了彼此在失去聯繫的這些年裡,都做了些什麼,過得好不好。在我說到我的工作就是寫小說的時候,我滿以爲賈特會想到我的母親張惠,我認爲他至少應該提到她,說一些你實現了你母親的願望這樣的話,但是他沒說。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忘了他當年的初戀情人了。
關於他自己,他簡單地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說的,我很快就轉業了,犯過事,進去過,現在做生意,瞎混。
我很驚訝地看着他。二十多年後,他以判若兩人的面目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驚訝,又讓我興奮。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他的無數想象,都跟現在的現實差別巨大,而這種差別,讓我覺到了某種興奮。難道他就該是二十年之前,白白淨淨的那副樣子嗎?他爲什麼就不能是這樣,充滿滄桑和神秘?
相比二十多年前,我想,我還是比較容易接受目前的賈特。我一下子就接受這個名字了。在來之前,我還在爲這個名字帶給我的陌生感而彷徨,現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這麼說來,門口站着的那四個年輕人是賈特的保鏢。他現在沒有保鏢怎麼能行呢!
我問了問他的公司,他沒有說太多,他說說多了你也不懂,總之你知道是做生意就行了。很顯然,他在迴避這個話題。當然他說的對,他說了我也不懂,在生活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套子裡的人,除了寫小說,我懶得在其它事情上花費精力。並且在寫小說這件事情上,我所花費的精力也遠遠不夠。如果我花費了足夠的精力,我想,到目前爲止,我至少不應該還這麼寂寂無名。
總的來說,我們喝茶喝得很愉快。黃昏到來的時候,我們的舊識賈特帶我們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他親自開車把我們送回了家。他的四名隨從坐另一輛車一直跟在後邊。這種場景,讓我感覺很恍惚,像正在某部電視劇裡。
當天晚上,楊雪跑到我的鴨絨襁褓裡來睡覺,我們用了大半個晚上談論剛剛跟我們分手的賈特。楊雪說,他現在可真有風度啊,我真沒想到會在濟南遇到他。
我說,你們是怎麼遇到的?
楊雪說,一大幫子朋友吃飯遇到的。說實話,當時我並沒認出他,你也知道,他跟過去一點都不一樣了。吃飯的時候,有個拍他馬屁的,說他以前在一個大山裡挖過山洞,我心裡一動,越看就越覺得有些像小賈叔叔了,最後問了問,居然還真是他。就這麼簡單。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太小了?
我說,是太小了,我還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他了。
楊雪問我,你不是爲了他才突然決定到濟南來的吧?
我口是心非地說,不是。我就是想換個地方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