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亮說,兩個人要怎樣才能算有基礎?
我說,我不想再跟你探討這些問題了,我要離開煙臺,去濟南,今天就算跟你告別。
李天亮的情緒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他說你不會是因爲躲我才離開煙臺的吧?如果是因爲這樣,那我以後不約你就是了,你什麼時候想見我,我就見你,你不想見我,我就在你眼前消失,就當這個城市裡沒有我這個人,行不行?
我說你別激動,我不是因爲躲你才離開的,再說了,我們之間也沒這個必要,我躲你幹什麼呀,我們之間交往得好好的。
李天亮的情緒一變,弄得我也煩亂起來,我開始走神,走得很厲害。期間我給楊雪去過電話,她沒接,隔斷時間又打過去一遍,接了,背景聲音很嘈雜,楊雪根本沒時間跟我聊,說她在應酬,有事以後再說。我也不知道我幹嗎要給楊雪打電話,是爲了尋求離開煙臺的勇氣?她都已經答應了,我去濟南之後先住到她那裡,她將會非常歡迎我。可我還在患得患失。楊雪並不知道我去濟南的真實意圖,我想,連我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吧。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名叫賈特的那個男人,我是得知他也在濟南才決定要去的,我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他是我的什麼人呢,他只不過年輕時被我的母親愛過,他們根本就沒有結出什麼果實,我不敢肯定,他還記不記得我的母親了。
在我走神期間,李天亮的情緒一直不好,我注意到他勾了勾指頭,把領班叫到桌旁,但是,他跟她說了什麼,我根本沒聽到。不久,李天亮就提醒我說,他爲我點了一首歌。我一聽到女歌手在小舞臺上說,47號桌的李先生爲他女朋友點播這首歌這句話,就來了氣,我說,李天亮,你幹嗎呀?
李天亮說,別生氣別生氣,我說的女朋友不是那種意義上的女朋友。
我還是生了氣,說我不吃了,吃不下去。
然後我就穿過大廳,去乘電梯。歌手正在唱歌,其餘的人則在吃肉,沒有人注意到點歌的客人正在離開。
我走出“天天漁港”,李天亮也追了出來,他打開車門讓我坐進去,我擰着身子,繞過他的車,要去打出租。一輛出租車很及時地停了下來,李天亮卻把它又打發走了。他拖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車裡,說你幹嗎爲這事生這麼大氣啊,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我可能是在找理由吧,我生氣了,就可以果決一些地離開了。
王小雅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她早已經不當廣播員了,現在她在另一個鎮政府家屬院裡住着,退休之前管管檔案什麼的,退了之後就管家裡的花草了。她坐在我對面,肥碩的小腹像一堆五花肉搭在大腿上。
王小雅現在對自己的外形已經毫不在意了,她體態臃腫,衣着隨便,渾身上下都疲塌得不行,肉鬆得像隨時能掉下來。我從她身上根本看不出過去一絲一毫的影子。這幾年每次來看她,我都覺得她是對我眼睛的一種折磨。
我說,你也搬去濟南跟我們一起住吧。王小雅說,算了,我就呆在這兒,挺好的,等我老得不能動了再說吧。我說,那你找個老伴吧,王小雅說,那更算了吧,我對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要是弄個老頭子來跟我一起生活,我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以往王小雅是離不開愛情的,如果沒有了愛情,她連苟活都不可能,事隔多年,王小雅卻連提起男人的興趣都沒有了。有一次她還對我說,別提男人了,我噁心。
這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吧,我只能這樣想。
過去我很不喜歡王小雅,我住在她家裡的時候,甚至一連幾天不跟她說話。現在,過些日子不來看她,我會覺得心裡很空,儘管看到她後我會想起往事。
王小雅告訴我,她昨天夜裡又夢見我的母親張惠了,她說張惠還是那麼年輕美麗,而她自己則老得鬆鬆垮垮,她們竟然又走到了一起,還拉了手,就像當年一起拉着手,跟着波瀾壯闊的大隊伍一起去往槐花洲那樣。只不過她並不知道夢裡她跟張惠拉着手要去什麼地方。王小雅說,說不定哪天我就突然死了,去見張惠了呢。不知道張惠現在還恨不恨我。
說實話,我打心眼裡不希望王小雅有一天離我而去,如果說過去我曾經盼望她死掉,那我想,現在我對王小雅的感情,是在贖我過去的罪。這個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是有因果輪迴的。
這個鬆垮了的老女人,是與我年少記憶密切相關的一個人,如果她死了,我擔心我跟過去那段歲月之間的關係,就像一根失去韌性的繩子突然斷裂了一樣,一分爲二,彼此不再有聯繫。
臨走前,王小雅說要給我一筆錢,讓我找一家好的整形醫院,把臉上的疤痕弄掉。她說,你都三十多歲了,該結婚了。我說我並不非常希望生活裡存在一個男人,一個人生活也挺好的。王小雅嘆了口氣,說都是我們大人影響了你們。但是林雪,你要理解我們,我們十六歲就去了槐花洲,什麼也不懂,什麼也無法預料,我們受到的都是意外和傷害,我們自己的生活都一團糟,根本沒有精力給你們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
我說我懂,你們是受到摧殘的一代,我們是被波及的一代。
我在王小雅家住了三天。在這期間我關掉了手機。
每次來看王小雅,我都不可避免地把自己陷進過去。但是我跟王小雅很少談論過去,似乎我們根本就沒有一段共同的過去。可我知道,我們彼此就是對方的過去,是不需要用語言談論過去的,跟她呆在一起的日子,本身就是一段重回往事的日子。
這樣的回憶結束之後,離開王小雅的家,坐到返回煙臺的長途車裡,我總要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個很長的覺。這個長覺,就像一段時光隧道一樣。楊雪則跟我不同,她抵制回憶。她很少去看王小雅。我並不認爲楊雪很少去看王小雅是因爲她還像少女時代一樣恨着她,我認爲那是因爲她抵制回憶。王小雅這個女人,渾身都刻滿往事之痕,誰要是不想回憶,那就必須遠離這個可憐的老女人。
楊雪定期或不定期地給王小雅寄錢。她的收入很高,據她自己說,她的主要收入不靠工資和獎金,而靠在工作中玩些貓膩。她跟來郵電局辦理業務的大客戶之間搞些交易,此外她還利用這些業務關係,倒騰一些別的業務。這些手段她玩得很轉,這我絲毫也不奇怪。
她只給王小雅寄錢,不回來看她。她們母女二人勢同水火,有一次楊雪對我說,她都忘了怎麼叫媽了。她說如果現在我站在王小雅面前,我根本就喊不出媽這個字來。
她說得很無奈,讓我相信她不是故意這樣說的,也許她真的喊不出這個字來。她們之間太生疏了。
我坐在長途車上的時候,在睡夢中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了,看看號碼,是李天亮,他說你關機這麼多天,怎麼了?我說沒怎麼,我去看了一個老朋友,他說,如果我有什麼讓你感到厭煩的地方,請你原諒。我說,都是我不好,十五年之前是我不好,十五年之後還是我不好。他說,到時候我去車站送你。我愉快地答應了他。
離開煙臺那天,下了一場雨。這個秋天的第一場雨。李天亮不知道找了個火車站的什麼熟人,直接把車開到了站臺上。他問我,記得十五年之前,你去天津西站送我的事情嗎?你穿着紅色的羽絨服,像火一樣。
我說,記得,我記得你從隊伍裡跑出來,臉都羞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