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雅一邊擀麪條一邊很悲痛地想,原來她認爲自己是那麼地瞭解劉光頭,從頭髮梢瞭解到了腳趾頭,沒想到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現在她完全不知道這個男人此番踏進這個家門是兇是吉,他木訥沉思的表情後面到底有沒有其它含義,是不是在醞釀一場已經開始的復仇行動。
由於境況特殊,王小雅偷偷交代楊雪不許去她的房間。王小雅說,要死就死我一個人。
即便王小雅不交代,楊雪也是不會去的。她知道所有亂子都是自己惹的,目前急需要她老老實實的。
不過我們兩人那晚一直沒敢睡覺,而是豎起耳朵高度戒備,生怕王小雅半夜被害。我從五金店買的斧頭這下派上用場,我們把它放在房門口,打算一有動靜就拿着它衝過去。
其實我們的惶恐都沒有得到事實的驗證,很多天了,劉光頭也沒有加害王小雅。但是這無法成爲我們不再惶恐的理由。
現在家裡的氣氛很古怪,我們三個女人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監視着劉光頭,像特務一樣。而劉光頭好像並沒發現我們的異常,他完全像從前一樣在家裡吃睡,只不過人變了而已。他不再往凳子上磕菸灰故意燒壞楊雪的褲子,也不再趁王小雅出門而往楊雪的牀上鑽。
有一個夜裡忽然下雪了,早晨起牀後我們都沒看到劉光頭,王小雅更奇怪,說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我睡得很警醒的,王小雅說。
但劉光頭就是不在家裡。楊雪說,不在更好,我們可以好好吃個早飯了。於是我們三人好好吃了頓早飯。
飯後我跟楊雪去上學,結果在大街上看見劉光頭,他拿着一把大掃帚在掃街,沒戴帽子的光頭上熱氣繚繞,像一口正煮着地瓜的小鍋。
如果現在有個陌生人來到槐花洲,來到我們家,定會斷言劉光頭是一個老實巴交十腳都踹不出屁的男人。打死他也不會相信劉光頭以前是一個臭流氓。
我們在學校裡掃雪,我和楊雪每人都穿着一雙紅色雨靴。這是王小雅前幾天專門去縣城給我們買回來掃雪用的。我們把褲腿掖到雨靴裡,這樣,腳和褲腿都不會讓雪水弄溼了。
全校的女生都很羨慕我們。她們很不喜歡冬天,因爲槐花洲總是下雪,她們穿着笨重的棉鞋,天天在雪水裡走,鞋子總是溼的。學校裡沒錢買煤生火爐,因此她們的鞋子就凍成兩個冰坨。王英就是如此,平時在學校她感覺不到腳疼,儘管兩隻腳凍得像發麪饅頭。但是星期六晚上回到家,吃完飯坐在火爐旁一烤,疼就甦醒過來。她坐在火爐旁烤鞋,烤腳,一邊烤一邊哭。但是星期一天不亮還得騎着自行車跌跌撞撞地回到學校裡來。一掃雪,鞋又溼了。
那又怎麼樣。她們的父母絕不會給她們買雙雨靴專門用來踩雪,那得是多麼不會過日子的父母啊!所以有些時刻我還是很感激王小雅的。
雪下下停停,直到下午還沒有停的跡象。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兩節課後就放學了,西山牆的社報沒法更新,我迫不及待地離開學校去了白橋。
張惠沒死的時候特別喜歡白橋,冬天下雪時她說白橋上的雪像槐花,而夏天她就說落在橋上的槐花像雪。我很想去看看落滿雪的白橋。
在去白橋的路上我一路小跑,超過一個又一個在大街上走着的人。雪在我的紅靴子下面發出歡樂的叫聲。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我摔倒了,雪立刻圍到我的臉旁跟我寒暄。我閉着眼把臉貼在雪地上,這時候我聽到很多聲音在說話,有張惠,還有老鼠和鳥。我看到張惠在山洞裡坐着,老鼠和鳥蹲在她前面。
我聽不清張惠在說什麼,卻忽然明白了爲什麼我如此迫不及待地要來白橋。我的父親肯定正在橋上,我感到臉上的疤又在爬動。
我站起來,一路小跑上了白橋。林寶山果然站在橋上,他仍然面朝西方站着。雪下得更大了,沒有夕陽的燦爛光輝,但林寶山臉上卻奇異地塗滿金光。不知來處的金光在林寶山臉上閃爍不停,使他看起來是如此慈祥,充滿父愛。
我的嗓子眼像一道山門被劈開,發出轟隆隆驚雷一樣的響聲,那麼疼。血流到舌頭上,散發出一種很奇異的甜味。
我說,爸爸!
林寶山轉回頭來,金光也跟着他的臉轉過來。他答應了一聲,哎,林雪。然後伸手摸摸我臉上的疤。它此刻不再爬動,乖乖地停在那裡。我說,爸爸,跟我走。
這麼多年我都沒跟林寶山說話,但此刻並不覺得有多難,彷彿只是做了一個不能說話的夢而已。
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空中落下來。斜眼婦女出來餵豬,看到我和林寶山拉着手在大街上走,有說有笑,甚爲驚訝,勺子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可見過去我們的父女關係在她眼裡看來是如何地正常。
在山洞裡父親流淚了。看來欠的都是要還的,張惠死的那天他沒哭,卻笑,現在他還是把眼淚都補給張惠了。
雪從洞口探進一縷微光,照着垂頭站立的林寶山。兩隻老烏鴉也站在洞裡。山洞裡很安靜,父親眼淚掉在地上的聲音很分明,一下一下,在山洞裡撞起迴音。
後來我忽然感到很困,意識到又有一個夢將要來臨。每次來到山洞,只要犯困,我就會做夢。
我說我很困,林寶山就坐在藤椅裡,用他的大棉衣包住我,我剛把頭趴在他腿上,就睡過去了。
等我醒來,林寶山不見了。
我等了大約十分鐘,林寶山也沒回來。山洞裡開始向外冒寒氣,烏鴉冷得抖起翅膀。我向裡面努力地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見。我叫了他幾聲,沒有回答。
在山洞裡我夢見在我睡着的時候,林寶山站起來,朝山洞深處走進去了。我想叫他回來,因爲裡面很黑很冷,而且氧氣不足。但是我擡不起頭,眼也無法完全睜開。林寶山一直朝裡走,不久就不見了。他臉上罩着那層奇異的金光,就像一盞燈,消失在山洞深處。
當我醒來,發現林寶山果然不見了。我趴在藤椅上,他的棉衣搭在我身上。我問兩隻老烏鴉,林寶山呢?老烏鴉朝山洞深處張望。我說,他去裡面了是嗎?老烏鴉點點頭。
我坐在藤椅上等林寶山,等了很久他也沒回來。我叫了幾聲,也沒有回答。我站起來打算進去找找他,但是兩隻老烏鴉一左一右咬住我的褲管。我說,你們不讓我進去是嗎?老烏鴉點點頭。
老烏鴉神色凝重,目光深邃,像兩個身穿黑袍的牧師,正在穿透時光之障,看到一切事物的前因後果。所有那些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在老烏鴉眼裡似乎都是一種命定的必然。
我心裡忽然無比地安靜。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林寶山了。
我走出山洞。山洞外面一片白雪,沒有林寶山的足跡。他消失在山洞裡。
爺爺帶着鎮上幾十個青壯小夥子,拿着火把和鐮刀斧頭趕到山洞。自從山洞存在之後,除了一九七九年的那支部隊,誰都沒有進去過。張惠死在那裡使之成爲一個不祥之地。
這幾十個青壯小夥子舉着火把從山洞口一直走到再也沒路可走了。他們走到無路可走花了整整一夜。天亮以後他們回到山洞口,沒有帶回林寶山,只帶回一個聽起來很有迷信色彩的怪消息:在他們進入山洞的一路中,一直有一團若有若無的金光忽隱忽現。鎮上的人們都說他們是胡思亂想,但更多人認爲山洞鬧鬼。死人的地方是很容易鬧鬼的。
由於沒有找到林寶山,爺爺一直相信他還活着,很可能是我睡着的時候他走出山洞,然後迷路了。也可能他翻過大山,亂走到別的鎮子去了,而他又說不出自己住在什麼地方,畢竟他是個半傻。
後來人們普遍認定了爺爺的猜測。畢竟迷信說法是很不可靠的。爺爺花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在附近一帶找他,一直沒找到。爺爺老了,走不動了,最後爺爺說,一個半傻,走丟了就走丟了吧,希望遇到一戶好人家,給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