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黃昏時分,江老師終於從縣城回來了。看到他從車上下來的一剎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爲出現了幻覺,或者是又做夢了。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很疼,這才確認是真的。
江老師胳膊底下夾着一把摺疊起來的藤椅,他老遠就招呼我,林雪,過來幫忙!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江老師從縣城幫我買了一把藤椅,而且,跟我母親生前坐過的那把從外形和做工上都差別不大。我們沒回學校,直接把藤椅扛上了山。它靜靜地臥在山洞裡,我聽到它的每個骨節都在跟我說話,說它喜歡這裡。
我只覺得神秘。命運的神秘,機緣的神秘,生的神秘,死的神秘。
楊雪去縣教育局參加文藝匯演了。
我忽然覺得很孤單。我想,我跟楊雪之間的關係,有點相依爲命的感覺。
王小雅也很無聊,這個晚上光頭沒有來。王小雅來到我的房間,說,林雪,陪阿姨說會兒話行嗎?
我說行。
王小雅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書,江老師從縣城給我帶回來的《百年孤獨》。那天在山洞裡,我們把藤椅放好以後,他忽然變戲法似的從包裡裡拿出幾本書來,說,送給你。
那一年,瓊瑤的言情小說只是打動了我作爲一名少女的青春意識,而江老師送給我的幾本書卻萌發了我的文學意識。他送給了我三本書,分別是金庸的《射鵰英雄傳》、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在山洞裡,江老師鄭重地把書送給我,說,林雪,只有你才配讀這三本書,因爲你有讀它們的潛質和情懷,我相信你能讀懂,特別是《百年孤獨》。如果現在讀不懂,沒關係,好好再讀第二遍。林雪,我想讓你知道,孤獨並不可怕,它很可貴,我希望它能把你造就成一個勇於反抗孤獨的作家,像馬爾克斯一樣。好好記住這本書將要告訴你的——“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
我被這三本書迷住了。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當時發表在一本並不起眼的雜誌上,而且不是文學雜誌,江老師把這本雜誌送給我,說,你知道嗎,將來你的小說也是要發在雜誌上的。你還要寫書出版。
王小雅很羨慕我在讀書,她說,林雪,你像張惠,她就很喜歡讀書。我多希望楊雪也跟你一樣,學習成績那麼好,還喜歡讀書。儘管你臉上有疤,但我從來沒覺得你醜,真的,你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氣質。女人的美醜不在臉上。
我很不喜歡王小雅,不過她某些時候其實挺真誠的。她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看不上我做的很多事情。可是我的心裡也很苦,我沒有一點精神支撐,你懂嗎林雪?
我懂,我說,你跟張惠一樣,你們的理想都遭到了破滅,因此你們很茫然。
王小雅說,我很佩服張惠,她寧肯死也不願意苟活,我不行。我只能苟活着。苟活你懂嗎林雪?
我說,我懂,我看了很多書。但我覺得苟活不對。書告訴我們,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
王小雅哭了。她說,你還小,沒看清生活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樣子。我也想積極面對生活,但生活總是在削弱我的積極性。
我說,你要是想好好生活,就應該離開劉光頭。
王小雅說,不行林雪,也許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現在的心境,我離不開他。離開他我是沒法在這裡生活下去的,連苟活都不可能。
我說,你到底愛不愛他?
王小雅過了很久纔回答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九八七年我生命中的重大事件之一就是那三本書。我記得星期天通常一整天我都呆在山上讀書,帶着水和饅頭。
天氣好的時候,我把藤椅搬出去,放在山洞口。秋天的陽光暖暖地照着,烏鴉安靜地蹲在樹上,小兔子偶爾過來探一下腦袋。偶爾還會有螞蚱蹦到我的膝蓋上,有時它們還很好奇地蹦到書上,發現不認識那些字,就識趣地離開了。
我日後的小說風格深受王朔影響。他在小說裡寫男主角跟吳迪的相遇我覺得特別美好——
我在公園一個女孩的身後看她讀書,女孩先說話了:“看不懂吧。”她仰着臉,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臉紅了,感到不知所措,因爲我還會臉紅。片刻,我鎮靜下來,說:“就是學生,這會兒在公園看書也有點裝模作樣。”
“我在這兒坐了一下午了,你瞧,我看了多少。”
她快速地把看過的頁數捻了一遍。我捏捏那厚厚的一迭,聯想到書的內容,懷疑地問:“你看這麼快?”
“我也看不懂唄,就看得快。”
我們都笑了。
“不堪了。”女孩把書撂到一旁,“你有事嗎?”她問我。“沒有。”我說:“沒人約我。”
“聊聊?”
“聊聊。”
我把這段念給烏鴉聽。兩隻烏鴉越來越老了,但是誰也不離開誰。它們聽了也很喜歡。我說,烏鴉,你們倆的愛情非常美好,就像小說一樣。兩隻烏鴉張開沒牙的嘴笑了。
我看一會兒書,困了,就像張惠那樣閉上眼睛睡一覺。在山洞裡我總是能做一些稀奇古怪又意味深長的夢,我喜歡那些夢,儘管有些是噩夢。但我覺得那是另一種人生,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很多理想、永遠都無法經歷的某些境遇、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某些怪誕,都會出現在夢裡。
因爲文學意識的忽然萌發,我的寫作水平得到很大長進,史老師說我已經遠遠超出了寫作文的水平。我經常在社報上抄一些自己寫的詩歌和散文,江老師有時站在下面看,邊看邊說,林雪寫得真好。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放學後,我踩在桌子上辦新一期的社報。這期社報我抄了一篇自己寫的讀後感,因爲讀後感是寫《百年孤獨》的,所以特別希望江老師能看到。但社報都出完了,也一直沒有看到江老師。
星期六下午只上兩節課,因爲住校生要回家。王英推着自行車經過西山牆的時候停下來看了一會兒社報,忽然說,林雪,江老師的女朋友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次她不像上次那樣,讓江老師用自行車馱着逛街了。他們一直呆在體育教研室裡,中午飯都沒吃。
我一下子心慌意亂起來,馬上生髮出很多猜想,其中最強烈的一個猜想是,幼兒老師要來給江老師下最後通牒了,如果他不想放棄她,就得跟她走,離開槐花洲。
我想起那天夜裡做過的夢,一陣風把江老師吹走了,我在後面怎麼追都追不上,還摔疼了自己的腳脖子。
那一刻我腦海裡異常清晰地再現了那個不祥的夢,所以當我從桌子上摔下去以後,我不敢確定自己是回到了那個夢裡,還是真的摔到了地上。
我是真的摔下去了。當我倒在地上的時候,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跟夢裡的感覺一模一樣。我坐在地上哭得很傷心。王英趕緊把我扶到自行車後座上,送我去醫院。
路上我痛苦地想,我無法做江老師的運動員代表了。
我休養了一段時間,因爲腳脖子粉碎性骨折。先是在醫院裡,後來在家裡。後來可以到學校裡上課了,不過,走起路來腳還是疼。
他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就坐在操場邊上胡思亂想。這樣的時刻我很喜歡,很熱鬧,又很安靜。秋天已經來了,天空很高很遠很藍,雲淡淡的。
我想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不能做運動員代表了,誰將頂替我做運動員代表呢?
江老師解散了隊伍,讓他們自由活動,他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安慰我說,林雪,你暫時不能上體育課了,但不要着急,重要的是好好學習。
我說,江老師,我不能做運動員代表了,我很難過。
江老師說,是啊,明年你就畢業了,我再也沒機會讓你做我的運動員代表了。
我說,我覺得我到開運動會的時候會好的。
江老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呢,你一定要把腳徹底養好,否則以後就會麻煩的。再說了,醫生也囑咐過,不許你再跑步了。
是啊,我想,我的臉本來就毀容了,如果腳再留下毛病,我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