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去年夏天在海員快餐店遇到李天亮的。自從海員快餐店開張以來,我經常在那裡解決我的伙食問題,卻從來也沒有預感到會遇到李天亮。
當時我端着盤子在等一份韭菜炒豆腐皮,李天亮突然在旁邊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轉過頭,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我們坐在一起吃了頓午飯。從海員快餐店出來,李天亮開着他的車,順着北馬路一直把我拉到海邊,在濱海大道上跑了兩個來回之後,我們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
後來李天亮就提到了鹽坨橋,說我開車拉你去鹽坨橋怎麼樣?我說,煙臺沒有鹽坨橋啊,李天亮就說,當然了,我說的是天津的鹽坨橋。我說,從煙臺去天津?現在?李天亮說,對。
當然從煙臺去天津不那麼現實,我覺得,至少我得回家準備行李。截止到那天的重新遇見,我跟李天亮有十五年沒見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當兵的,我還是一名中專生。最後我們決定去看場電影。那個決定是臨時性的,當時我們實在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於是李天亮開車從海邊又進入市區,他發現了路邊的藝都影劇院,於是就說我們何不去看場電影呢?
看電影的人很少,售票處異常冷清,人們不太買進口大片的帳。買完票後李天亮很自然地拉起了我的手,我本來想掙脫,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宜掙脫。大廳裡閒散的工作人員很多,都在用閒置得要發芽的眼睛旁若無人地盯視着着走進大廳裡的認。
李天亮竟然還記得我十五年之前喜歡吃開花豆的事情,他先拉我走進大廳邊上的小超市,轉了兩圈,沒有找到開花豆,於是我們買了一袋魚皮花生豆聊以自慰。我很奇怪,煙臺人不太喜歡吃開花豆,也就是蠶豆。於是我時常懷念在天津上學時吃到的開花豆。
這就是我們十五年之後重新遇見的情景。
那次在藝都影劇院裡我感覺很不自在,主要是因爲,座椅散發出一種潮黴的氣息。很多張座椅一起散發出那種氣息,讓我感覺那座影劇院裡充滿了黴菌。我遺傳了我母親的潔癖。
我不時地欠動身體。李天亮問我怎麼不吃魚皮花生豆,我不好意思對他說,我覺得花生豆上也覆蓋了一層黴菌。於是我硬着頭皮吃了一顆魚皮花生豆。李天亮也開始欠動身體,他左右打量座椅的扶手,我問他在看什麼,他提到了十五年之前,我們兩人在天津的北寧公園看過的一場電影,他說他還記得電影叫《青春無悔》,他還記得,我們兩張座椅之間的扶手壞了。
一時間我有些茫然。但我還是很配合地回憶了一下,我回憶起了天津的北寧公園,還有那座我叫不上名字的影院,我們只在那裡看過一場電影。座椅之間真的沒有扶手了嗎?哪裡去了呢?壞了,被工作人員卸下去了?還是自己掉了?我模模糊糊地回憶着,無法確定是不是真有那麼回事。
當時李天亮很確定這件事情,他很幸福,還帶些憧憬地笑了笑,問我,林雪你說,爲什麼偏偏是我們坐着的那兩張座椅之間扶手壞了呢?我那時就認爲這是一種機緣,現在證明是對的。我說,什麼機緣啊,巧合而已。李天亮說,你不相信機緣?我相信。如果沒有機緣存在,我們爲什麼又會在煙臺這個城市重逢?我說,你本來就是煙臺人,而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距煙臺八十公里外的一個鎮上度過的,並且煙臺是我母親的家鄉,我母親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所以說,我們在煙臺遇到,應該不是偶遇,它存在着一定的現實可能性。
李天亮說我說話很有邏輯,他問我做什麼工作,我說,我不工作,我討厭不自由。我天天坐在家裡,對着一臺電腦編造小說。我用壞好幾臺電腦了。李天亮很不解,因爲十幾年之前,我是天津鐵路工程學校的一個學生,學的是鐵路工程專業,按照常規,我應該在工務段工作,跟鐵路、涵洞、線路大中修爲伍。
總之那場電影對我們來說行同虛設,我們似乎只是爲了買兩張價格不菲的電影票,坐在很多人中間,聞着各種混雜氣味,在噪音裡費勁地交談。我還問過李天亮,我們是在懷舊嗎?李天亮說,哈,是吧。
從此以後,李天亮就總是喜歡懷舊。他總是用他的車拉着我到處懷舊,儘管我們現在是在煙臺,而不是十多年之前我們認識時候的天津,但他總是樂此不疲。不久之後李天亮把他的車換成奧迪,天天希望用它拉我去天津懷舊。他說他從回到煙臺就開始做生意。我猜他手裡有些錢,他很闊綽,帶我去很多我沒去過的地方吃飯。
李天亮退伍時曾經留給我一張紙條,他在上面寫了他家裡的地址,在校門口塞給了我。我回到宿舍之後,把它小心翼翼地夾在了錢包裡。當然,我把它夾在錢包裡之後,很快就淡忘了它。一個月後離校實習,再返回天津,沒過多久就要畢業了。沒費什麼周折,我分配回了煙臺。
於是我繼續把這張紙條夾在錢包裡,坐火車來到了煙臺。我費了很大的勁,從槐花洲考到了遙遠的天津去上學,結果畢業後,我沒去我小時候期望着的遠方城市,竟然鬼使神差又回到了距槐花洲不過八十公里的煙臺,還一口氣生活了十年。我甚至在兩年前把我一直租住的房子買了下來,還搞了象模象樣的裝修,似乎要在這裡終老。我想,我是矛盾着的,明明我抵制這個母親生活過的城市,卻執拗地回到了這裡。
李天亮不只一次地問過我,爲什麼我不按照那張紙條上的地址去找他。我說我把那張紙條弄丟了。當然,後來那張紙條的確是丟了,但至少在我來到煙臺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還沒弄丟。我如果拿着它,按照它所提供的地址,能很容易地找到李天亮。可我從未想到過要去找他。
儘管來到煙臺,我卻一直有一種奇怪的念頭:這只是一種臨時行爲,也許不久我就會到別的城市裡去。這個想法,在楊雪還沒打來那個要命的電話之前,還只能算是我的一種潛意識,楊雪的那個電話打來之後我就發現,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麼潛意識,而是我的預感,要命的預感。
李天亮根本就不瞭解我的這些想法。他一味地懊悔自己,說我當時應該給你把地址記在別的地方,書上,或者本子上,而不是一張紙條上。他這樣讓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他,他根本不應該懊悔,因爲我一直沒拿那張紙條當回事。
後來李天亮反覆地把過錯歸結在通訊工具不發達上,他說,如果我們有現在這麼方便的通訊工具,有手機,網絡,走到哪裡都能聯繫上,就不會這樣了。有一次我對他說,不會哪樣了?應該哪樣?李天亮脫口而出,應該我們結婚。
從那之後,李天亮就正式向我示愛了。如果我答應他,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老婆離婚。這加重了我的隱憂,我不敢保證,在我跟李天亮接下去的交往中,我會不會無意當中給他以某種暗示,因爲畢竟我們曾經在十五年之前有過長達一年的交往,我曾經頻頻赴過他的約會,還跟他一起看過電影。十五年之前,跟一個男孩子一起到影院裡看電影,是件很曖昧的事情。
所以當楊雪那個要命的電話打來之後,我當即決定離開煙臺,到濟南去。
楊雪電話裡的聲音很慵懶,說我搬新家了,什麼時候來看看吧。我問她,你買的房子?
她說,我哪買得起,是王海。他交了首付,每月的按揭也由他負責。我說,真離了?楊雪說,離婚還能鬧着玩嗎?我問她,財產怎麼分割?
得知楊雪跟王海離了,我首先關心的問題竟是財產分割,這讓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想,我可能是怕楊雪以後一個人過不好吧。
楊雪咯咯地笑了。她前些天還在電話裡哭訴,因爲財產分割達不成協議,王海惱羞成怒地將她推倒在沙發上,拿手去卡她的脖子。當時她在電話裡這樣說的時候,我簡直有些憤怒,說你以後準備一把刀,放在自己隨手能拿到的地方,他用手卡你的脖子,你就剁爛他的狗爪子。
看樣子楊雪也不用剁王海的狗爪子了,他們達成了協議。王海給楊雪供一套房子,又分給了她幾萬塊錢,他們兩人就分道揚鑣了。
楊雪很陽光地說,新生活開始了,我要過得比那對狗男女好。你知道吧,我離開那個家之前,給他們買了一瓶子的百合花,還把他們倆人叫到跟前,祝福了一下。
我說,是嗎,你這麼大度?
楊雪說,當然了,我不能讓他們認爲我可憐。我要讓他們,尤其是她,覺得我解脫了,走向了新生活,而她掉進了泥坑裡。她以爲跟王海會過好呢,會過好纔怪。她現在已經有了黃臉婆的樣子了,聽說懷了王海的小雜種,看着吧,到時候大腹便便,臉上長滿雀斑,王海會不討厭她,那纔怪。
我說,楊雪,我不反對你認爲自己走向了新生活,但心態一定要放正,不能變成一個充滿嫉妒心的怨婦,那太可悲了。
楊雪說,你放心,大把的男人,多少新鮮的愛情,都在前面等着我呢。
這還是那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我任何時候都不必爲她擔心。果然,她有些甜蜜地告訴我,她剛認識了一個瑞士籍生意人,由於跟她的郵局有過業務往來,他請她吃過飯。目前兩人相處很好。
相處很好的意思肯定是,楊雪跟這個生意人已經迅速地上過牀了。這就是楊雪的風格,她從不做拖拖拉拉的事情。我說,你打算儘快再婚?楊雪說,目前還沒這個打算,但再婚是很有可能的,只是對象的問題而已。
我說,下次一定要認準了。
楊雪說,不行就再離,沒什麼大不了。你也找一個,結了吧。
我說,我懼怕婚姻。再說了,你也不看看我這臉,誰肯要我?
楊雪嘆了口氣,說林雪,除了那道疤痕,其實你一點都不比我差。
我說,我現在覺得這疤痕挺好的,它像一道屏障阻隔着我跟男人之間的接觸,也讓我避免了很多受傷害的機會。要是我臉上沒疤,說不定,被像王海那樣的男人卡住脖子很多次了呢,小命沒準都要搭上。
楊雪說,我不信這麼多年就沒有一個男人對你好,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你在天津上學時認識的那個當兵的,不是一直對你挺好的嗎?
我說,別瞎說了,人家結婚了。並且很有錢,想找情人玩玩的話,什麼樣的都找得着。再說了,我並不喜歡他,當初就不喜歡,你也不是不知道。
楊雪說,你不喜歡人家,當初還跟人家出去玩,害人家爲你打架?
我沉默了。我不想讓楊雪知道,十五年之前我頻頻答應李天亮的約會,其實只是因爲他是一個軍人。他去我們學校找煙臺老鄉,班裡一個男生告訴他說,有個煙臺女生名叫林雪,剛出學校,穿一身牛仔服。李天亮就自己騎車追出學校,在校門口截住我,問你認識林雪嗎?
事後李天亮一直認爲這是我們之間有緣的證明,否則,校門口當時有四五個女生都穿着牛仔服,爲什麼我就一下子認定你是呢?後來我頻頻答應他的約會,他帶我去吃早點,逛公園,去鹽坨橋看橋下的海河。不結冰的時候看人釣魚,結冰的時候看人滑冰刀。我喜歡看,李天亮就不厭其煩地陪着我,趴在鹽坨橋粗礪的水泥護欄上。
楊雪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了,說你走神了,在想那個當兵的吧?我預感你們之間要有故事,你等着吧。
我說,算了吧你,腦子裡除了這些就沒別的。
楊雪的生活很優越,她在一個郵電支局幹局長,手底下掌管着十幾個人。當時我在天津無所事事地赴李天亮約會的時候,楊雪在縣城郵電局上班。但她一直認爲她應該去更遠的城市,因此她臥薪嚐膽地在縣城呆着,等待機會。不久她就等來了王海,王海到郵電局培訓微機,楊雪在培訓期間得心應手地讓王海迷上了她,之後她給我來了一封信,說她跟王海領結婚證了,爲了辦理調動。
當時楊雪的舉動在我看來簡直像在玩萬花筒。不久她就調到濟南,結婚,住有空調的房子,還跟王海決定搞一個丁克家庭,時髦得很。
當然,楊雪不管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對我來說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她有對付生活的能力,她的美,她的特立獨行,她很多時候的處心積慮,都決定了她在自己生活中佔據的主導地位。而我不行。我無法很好地對付生活,因此我躲避,乾脆不上班。我討厭冷冰冰的工作,那些跟鋼軌、橋涵有關的圖紙,無時無刻不讓我頭疼,實物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單位安排我跟線路科一個工程師到線路現場去,那工程師是我的校友,當天剛剛下過雨,我們從一處路肩向下走的時候我不幸摔倒了,像一攤爛泥一樣滑到溝裡去了。
那天我狼狽得無話可說。回到單位之後我就不幹了。此後我在一家報社打過工,還在一個雜誌跑過發行,都很失敗。我的生活被我搞得一塌糊塗,上班,跟人交際,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在我打算掛電話的時候,楊雪很神秘地對我說,我遇到了一個人,我們共同認識的人,你猜是誰?
很奇怪,我沒有把楊雪的賣關子當成普通的猜謎遊戲,那一瞬間我聽到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掀動,發出塵埃的味道。
楊雪很久沒有聽到我答話,不耐煩了,說,告訴你吧,是小賈叔叔。
這個謎底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我從來就沒有幻想過會跟此人重逢,但又似乎從沒放棄過這個希望。希望如同那些關於大雪的夢一樣如影隨形,又無影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