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傷痛。
幾個人就在三營的營部吃的,說是好好款待,其實沒什麼可吃的,飯是紅薯飯,而且這段時間飯裡面紅薯越放越多,米是越來越少。兄弟們都開玩笑說快成飯紅薯了,可就是這樣的食物,兄弟們卻吃的毫無怨言。
菜也很簡單,寒酸的陳鋒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一盆子雪裡紅燒豆腐,一盆子煮豆芽,一盤臘肉。陳鋒讓人找來瓶酒,向毅冷冷地說自己中午不喝酒。向毅是黃埔畢業的,骨子好象看誰都不服,陳鋒也不勸,和兄弟幾個一人倒了點。
飯吃到一半,團部來人說,師裡下了命令,部隊明天換防。整個師要撤下來休整,另外一個師來接這個防區。
吃完了飯,陳鋒往各營傳下去,徹底清掃戰場,準備防區交接。他送走了向毅,肩膀的傷口痛的不行,就要人取了煙土,點上抽了幾口。
三營在外面清點,陳鋒傷口痛的好了些,也到陣地上轉轉。
見着幾個兄弟在撿炮彈皮,陳鋒就打發丁三去問,原來鬼子重炮的炮彈皮鋼口好,拿到後方可以換錢,老百姓拿來做菜刀什麼的。
陳鋒一聽,覺得有點意思,就也在陣地上閒逛,撿了兩塊比較大的。他和丁三走到一棵被炸斷了泡桐樹邊上,丁三叫住他,指着樹底下一個地方。陳鋒順着方向走近一看,是一截胳膊,胳膊上掛着軍服的殘片,仔細看看,是國軍兄弟的。陳鋒看了心底一酸,從地上把兄弟的胳膊撿起來,讓丁三找了個裝迫擊炮彈的木頭箱子裝了進去。
兩個人一路走着,每隔着十幾米的地方總能見着人身上的四肢、軀幹碎塊,陳鋒忍着痛都撿了起來。一個箱子不知不覺地就裝滿了,然後又拿過來一個箱子。
丁三跟着陳鋒後面,捧着箱子,裡面都是血肉模糊的兄弟們的骨肉,陣地上的人都停下手上的活,呆呆地看着他們。
慢慢地,陣地上的兄弟都默默地這麼做,沒有任何命令,戰死了的弟兄身上的血肉,被撿了起來,一個又一個箱子裝滿了,沉甸甸地,最後在團部門口碼成一堆。
第二天,來換防的兄弟部隊過來了,陳鋒痛的倒在團部地上蜷縮成一團,參謀長王衛華帶着人去辦的交接。等交接的差不多了,陳鋒還是痛的不行,只好又抽菸土。幾個月後,陳鋒在後方的大醫院一查,傷口因爲當時沒有及時處理,感染的地方損壞了神經,所以才痛的特別厲害。
到中午,兩個團的團部把交接全辦妥了,陳鋒和兄弟部隊的軍官相互敬禮,帶着團裡的兄弟擡着傷員和戰死的兄弟的骨灰往後方撤。
走到下午,前邊報過來說有一個營的國軍迎面過來了,好象是要往前線上開的。陳鋒騎着馬到了隊列前面。那個營遠遠地看過去是一條蜿蜒的隊列站在路邊上,過去詢問的兄弟跑回來說,是一支學生軍,要到前線換防,說是知道咱們團是剛撤下來的,主動給讓路,表示尊重。
等走近了,那個營都站在路邊,隊伍很整齊,左肩膀上都掛着不熟悉的新番號銜。他們肩膀上的槍很奇怪,比中正式好象粗一點,後來陳鋒團裡也換上了這種槍,才知道能這槍不用摟槍栓,而且能裝填八發子彈,大家都管這個叫大八粒。
當團裡的兄弟擡着傷員和骨灰經過那個營的隊列時,站在路邊對方營裡有個兄弟就舉手向這支剛剛從戰場走下來的國軍部隊的弟兄們敬禮。跟着又有人敬禮,最後無人下令,整個營向陳鋒的這個團敬禮。
一直走到晚上,團裡露天宿營,電臺架上和師裡聯絡,陳鋒這個團將被調防到一個整訓區,和另一個團一起接受整訓,人員補充完了才重新歸建師裡。
整個晚上陳鋒仍然是疼痛難忍,到了下半夜,渾身冒出黃豆大的汗珠子,牙齒咬的咯咯響,師裡新任命的副團長李雄明帶着兄弟伺候了一夜,最後只能用大煙來緩解疼痛。第二天痛的也不能騎馬了,團裡要把陳鋒往後方送,但他沒同意,心裡想着等部隊到了整訓區再走吧。
隊伍離整訓區還要走上三天,李雄明真的擔心陳鋒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但面對自己的老長官,自己也不敢多嘴。就安排幾個心細的兄弟,拿擔架擡着陳鋒隨部隊行軍。
等到了中午,到了一處彎彎地山崗子邊上,下面有個小機場,部隊經過的時候,一隊飛行員穿着飛行甲克正坐在卡車上面打牌。見着自己的部隊撤下來,都走到路邊看。陳鋒讓人把擔架擡過去,問鐵絲網邊上的流動哨,原來這是國軍的前線機場,有七架戰鬥機。陳鋒在擔架上看着刷着青天白日徽標的戰鬥機,心裡有了點自豪,雖然少,但總比沒有強吧。
機場上的兄弟也都圍在鐵絲網邊上看,團裡隔着鐵絲網看着自己的戰鬥機和飛行員,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自己造出飛機大炮,一定會有一支強大的空軍的。
團裡又走了一陣子,機場慢慢地離視線遠了,陳鋒在擔架上聽見尖銳的聲音,就讓部隊停下來。原來是機場響了警報,一定是有鬼子的轟炸機飛過來,機場上的飛機都緊急起飛過去攔截。
七架戰鬥機發出轟鳴聲起飛,翅膀上刷着青天白日,陳鋒在擔架上命令全團停止前進,向自己的空軍行軍禮,祈禱他們能多打下來幾架鬼子的飛機。
團裡的兄弟們舉着胳膊,目送着自己的戰鬥機盤旋着組成編隊,迅速爬升,消失在雲層裡。
團裡走走停停,第二天下起了大雨,一口氣也沒停,團裡經過批准,就地宿營到了一個鎮子上。全鎮子幾乎每家都住上了國軍弟兄,老百姓看到了自己的子弟兵,家家戶戶地都忙着招待。
陳鋒和丁三一起住在一個開染坊生意的家裡,那家主人把家中母親的廂房騰了出來,陳鋒死活不肯住,老太太拉着陳鋒的手,看着他肩膀上滲出血的繃帶,兩行清淚。陳鋒最後強不過,只好住上了。自己不能動,就打發丁三幫着他們家幹活。可丁三剛把掃帚拿上就被搶了過來,剛把扁擔肩上就把硬拿過去,自己的子弟兵怎麼能讓幹活呢。
掌櫃的蒸了細面的饃,炒了年糕,又殺了只下蛋的雞招待陳鋒,看着一桌子的菜,再看着掌櫃家裡的孩子面有菜色,陳鋒心裡不是個滋味。
吃完了飯,陳鋒回屋裡休息,傷口痛的又只好抽大煙。疼痛剛剛緩了點,外面就傳來槍聲。丁三就起聲吹了蠟燭,衝鋒槍別開了保險,擔心是鬼子的奸細混到了鎮子上。
沒過一會,團部的兄弟過來叫門,讓進了屋子,問過之後陳鋒聽了一楞,原來是團裡的一個老兵開槍殺了個人。但殺了人之後也沒跑,就讓幾個兄弟綁上了。
陳鋒讓人帶着事主和那個殺人的兄弟過來問話,問了半天,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那個兄弟住在一戶人家正好幾個月前娶了新媳婦,這家人家的小子當時得肺癆,打算娶個媳婦沖喜,結果自己孩子身上不行,新媳婦就守了活寡。正好國軍的兄弟住在他家,那個老兵也多少年沒碰女人了,和那個新媳婦就眉來眼去地勾上了。到了半夜,兩個人正在柴房行好事,結果就讓那媳婦的男人撞上,老兵就要走,那男人不容,情急摟響一槍,正好打在胸口上,人一會就沒救了,眼看着斷了氣。
聽完了之後,陳鋒氣的牙根癢癢,把那個老兵關了禁閉,又找來他的營長、連長過來問。大家都在求情,說是這個兄弟平時一貫作戰勇敢,就饒他這次吧。
陳鋒想了想,找來團裡的文書,自己掏錢,到鎮子上買了上好的棺木。又讓炊事班不怕花錢,辦一桌子豐盛的酒席。
第二天早晨,下着毛毛細雨,跟個霧一樣,粘身上就馬上溼個透。鎮子裡把百姓都叫到了空地上,那個闖了禍的兄弟被五花大綁地帶過來。丁三扶着陳鋒走過去,那個兄弟見着自己團長過來,跪地上號啕大哭。陳鋒把他拽起來,耳語一下,“別給團裡丟臉。”然後把他身上繩子解了,帶到露天搭的棚子裡,先看酒菜,七碟八碗四涼菜。陳鋒問,滿意嗎?那個兄弟泣不成聲,連說滿意滿意。然後又帶着去看棺木,八尺淨,桐油麪子,水曲柳的木頭,陳鋒硬着喉嚨問,滿意嗎?那兄弟講不出話了,連着點頭。
陳鋒把他帶到空地上,對面黑壓壓地站着百姓。
“父老鄉親們,我是國軍的長官,我叫陳鋒,大家只管在心裡日我八輩祖宗,是我帶兵不嚴,纔出了這檔子事。但這個弟兄真是個漢子,他大小經歷了三次大會戰,至少打死過七八個鬼子,打仗沒的說,絕對是個爺們。所以我出的錢給他辦酒席,給他置了棺材,父老鄉親們,一命抵一命,甭管他以前立過什麼大功,禍害了咱老百姓,今兒他就得把命還上。”
那家事主也忍不住了,站在邊上嗚嗚的哭。鎮子上的官員作勢想過來求情,被陳鋒臉一寒,沒敢張嘴。
陳鋒帶着那個兄弟到了酒席邊上,按着他坐了首席,落座之後大家一起敬酒,然後是陳鋒敬,再是營長,最後是連長。
喝完了酒,問有啥要交代的,那個兄弟掏出個銀鎖,說是打聽自己哥哥去年生了個小子,全家搬到了四川萬縣,請把這鎖子交給他們,叮囑着一定要說自己是死在和鬼子打仗的陣地上。陳鋒接過銀鎖子答應下來,文書拿過紙和筆仔細問了地址和名字。
交代完了,又看了看棺材,那個兄弟一扭頭走到空地裡,對着老百姓跪下來,“父老鄉親們,就算咱死了,魂也不散,非纏着小鬼子去。兄弟,打的準點,給咱個痛快。”
他身後端着槍的弟兄詢問地回頭看過去,陳鋒把臉轉回頭不忍心看,手舉起來往下一揮,一聲槍響,一大蓬子血噴到雨地裡,咣噹一聲,人倒在泥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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