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來的那天早上，老孫家的啞巴兒子孫長髮正一個人在田家村的村口發呆。清明剛過，春寒料峭，孫長髮雙手抄在棉襖的袖筒子裡面，坐在老榆樹下，擡頭看着日頭，不知不覺間，一條鼻涕已經流下來，眼瞅着就“過河”了，他下意識“吸溜”一下，那條鼻涕又被吸了回去。
兩個矮個子男人從村外走來，孫長髮沒見過這倆人，也沒見過他們穿的衣裳。這兩人四十左右歲的樣子，都穿着土黃色布的黃棉襖黃棉褲，打頭的還戴了一頂黃色的布帽子，有個帽檐的那種，孫長髮也沒見過。
讓他覺得好奇的是，前邊這個傢伙的蒜頭鼻子底下，留着一撮兒黑黑的仁丹鬍子。仁丹他見過，跟老爹上富錦縣城的集市上，有一面牆上很大的一張花花紙，上面就有“仁丹”二字，畫着黑黑的一粒粒的，就是仁丹。
本來所謂的仁丹胡是指日本仁丹廣告畫上的八字鬍，但是日本裕仁天皇突然心血來潮，將自己的鬍子只留了當中的一撮。日本人非常崇敬自己的天皇，看到天皇留這樣的仁丹鬍子，就都爭風效仿。爲了區別於當時朝鮮人的滿臉大鬍子，日本人因此又被稱爲小鬍子。
“小孩！這裡是不是田家村的幹活？”仁丹鬍子微笑着衝孫長髮說道。
孫長髮看見來人走到自己的近前，嘴巴在動，可是很難分辨出來他在說什麼。這人在跟自己說話，可是自己聽不見，也不能說。孫長髮是個啞巴，他定定地看着兩個陌生人，張開嘴巴“啊啊”了兩聲，用髒乎乎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又擺擺手。
“這是個聾啞人。”仁丹鬍子後面的人用日語說道。
“吆西！”仁丹鬍子笑笑，伸手從褲兜裡面掏出來兩顆包着花紙的糖塊，遞給孫長髮，示意他伸手接。
“這個，糖地，很甜！”仁丹鬍子笑眯眯對着根本聽不見的孫長髮說道。
孫長髮的眼睛直了，目光熱切，這東西他也
認識，跟着老爹孫福在集市裡面見過，好貴的，老爹並不買給自己吃。他有些不敢相信這個陌生人真的要把這個給他，他怕這人反悔，伸手就搶過來，糖果搶到手裡，孫長髮一下子就憋不住笑了，這一笑，鼻子裡面的大鼻涕“呼”地就出來了，在嘴脣上方形成一個大大的鼻涕泡！
孫長髮的外號就叫“鼻涕泡”，屯子裡面的孩子都這樣叫他，可是他聽不見，也就不當回事。他用油脂麻花的棉襖袖子抹了一把，手裡抓着兩顆糖果，轉身一瘸一拐地跑開了。
而此時此刻，就在老榆樹後面幾米遠的一座土坯茅草房裡，傳出來一陣充滿稚氣的幾個孩童朗朗的整齊讀書聲——
“聖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衆、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這一年，是民國二十二年，公曆1933年的初春。距離孫長髮的出生，已經整整過去了十七年。東北松花江下游佳木斯往北的下江地區，富錦縣田家的村頭私塾裡面，教書先生孫福，也就是孫長髮的爹，這位晚清的秀才，現在已經是鬢角斑白了，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青色棉袍，正眉眼虛眯，搖頭晃腦聽着自己的十來個學生背誦《弟子規》。
“老先生，打擾了！”仁丹鬍子推門而入，這位是日本野村開拓團的團長野村敬二，跟在他身後的，是開拓團的會計大竹古夫。
日本開拓團是918事變後，日本爲了達到完全長久佔領中國東北的目的，除了對東北地區實行關東軍武裝佔領之外，實施的農業人口移民計劃。日本開拓團用搶佔或者以低廉的價錢強行購買的方式，從中國農民手中大量攫取土地，使得東北農民流離失所，被迫從日本人手裡反租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生活。
1932年下半年，日本政府開始向佳木斯下江地區派遣第一批武裝移民開拓團，到1933年開春，逐步推
行廉價收購和武裝搶奪下江地區的中國農民的土地。然而，從1932年第一支武裝移民開拓團來到佳木斯的當天就遭到了當地反滿抗日武裝分子的襲擊起，從那時起，東北下江地區的中國人和日本開拓團之間的土地爭奪與反爭奪，侵略與反侵略的鬥爭，就一直沒有停息過。
孫福冷不丁被人打斷了他的自我陶醉，很不高興。他手持戒尺，“啪”地一拍三尺講臺，幾個孩子立馬就停止了背誦，這一下，也把野村敬二和大竹古夫兩人嚇了一跳。
“你們幹什麼的，你們是什麼人？沒看見這裡是學堂嗎，請你們出去！”孫福一眼就看出來這兩個人是小日本兒。普通的中國老百姓沒有穿土黃棉襖的，更沒有留着這樣一小撮仁丹鬍子的。
自從前年事變，小日本兒就一撥一撥地陸續開過來了，他們端着長槍，槍頭上還挺着長長的刺刀。今年縣長派人來宣佈滿洲國成立了，村頭也掛起來紅藍白黑滿地黃的五色新國旗，大地主田祿被富錦縣縣政府任命爲新政府的田家村的村長。
“先生，我們找田家村的村長，叫田祿的，他的家裡的在什麼地方，你地知道？”野村敬二剋制着自己要發火的衝動，儘量用平和的語氣問道。
“你要找田祿？好吧，田小寶，找你爺爺的，你帶他們去吧！”孫福只想儘快把這兩個日本人打發走，田祿是這個村的大地主和村長，田小寶是田家的寶貝孫子。
田小寶巴不得不用上學了，收了書本塞進粗布書包，對着兩個日本人喊道：“來呀，跟着我，回家嘍……”
田小寶歡快地跑出了私塾，野田敬二和大竹古夫趕緊跟了出去。田祿衝着兩個日本人的背影吐了一口道：“小日本兒！大老遠跑俺們這嘎瘩作甚！”又回頭對着屋裡地下背手坐着的孩子說道：“看什麼看！接着背！”
“事雖小、勿擅爲、苟擅爲、子道虧、物雖小、勿私藏、苟私藏、親心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