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間,並沒有馬上開燈,就那麼在黑暗中呆呆矗立了好久之後,方榕這才長嘆了口氣,反手開了燈。
黏糊糊的溼衣服迅速的剝掉了,赤條條的身子在燈影下反射出了詭異的光芒。伸手輕撫着赤紅一片的胸口,方榕又一次看到隨着肌肉的波動,那妖異的鳳頭宛若活了一般的開始顫抖。
痛苦的搖搖頭,就在發自心底的痛苦呻吟出口的瞬間,他又一次下了遠揚的決心。
原本,在三十歲以前,他打算不再離開聊城去漂泊的。
就在這時,他敏銳的六識感應到了門外走廊裡剛出現的那個人。幾乎與此同時,他也感應到了體內因殺意和血腥而躁動起來的不適,長吸了一口氣,就在房間內溫度忽然升高的瞬間,他以常人不能想像的速度穿好了剛脫下的溼衣。這時,敲門聲正好響起。
“榕哥,還沒休息啊?”門一開,有些尷尬的小明搓着手問道。
“剛回來,正準備休息呢。”當門而立,臉色有些異樣蒼白的方榕看都沒看他,鏡片後的雙眼只是緊盯着他身後那個看上去衣冠楚楚的人的臉。
“方榕方老闆?”自門一開,就全身緊繃,眼神裡流露出高度戒備神色的三哥緩慢而又清晰的問道。
“趙三哥?”依然當門而立的方榕並沒回答,也沒等一邊忽然感覺到不對勁的王小明開口介紹,同樣緩慢而又清晰的問道。
“小明你現在回去睡覺,不許問爲什麼,趕緊走。”眼睛同樣緊盯着方榕的雙眼,眨都不眨一下的三哥忽然開口道。
這時的王小明已經明顯感覺不對了,先不說平日裡待人溫和有禮的方榕自開門後一直很失禮的當門而立,不願意延客入門,而且神情怪異。就連一向鎮靜自若刀砍過來都不會皺下眉頭的三哥,這會也表現出一種他從沒見過的緊張和戒備。
這讓他全身的寒毛也突兀的豎了起來,他把握不住這會自己應該怎麼辦。不過體內從沒體驗過的那種莫名的心悸還是讓他在方榕也開口的瞬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小明,你還不趕緊回去找地方睡覺?另外記得這幾天不要讓你蓮姐看到。”在方榕話音落地的時候,王小明的人已經在樓梯口消失了。
等聽到王小明急促的腳步逐漸消失,方榕當門而立的身子忽然一側,暗歎了口氣後,道:“趙三哥,請進。”直到謹慎的進屋坐下,開始遊目四顧的時候,趙三繃緊的身子和脊樑上豎起的寒毛這才慢慢恢復鬆弛。這讓他心驚不已。
他當然知道能瞬間刺激着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戒備到如此緊張的東西是什麼,因爲那東西他也有。不但有,而且在今天以前,他遇到的人裡還沒有人能比他濃。
但今天他知道了,不要說外面,光在聊城,就有人要比他濃重的多。這不得不讓他謹慎起來。因爲那是殺意!
能隨時隨地要人命的殺意!
如果光看屋子,就算以他的眼光和閱歷,他都不相信這間屋子的主人會有那麼濃重的殺意。按照他的理解和體會,那麼濃重的殺意只有在殺人如麻,屠人如狗的那類人身上纔會有,那種人通常被稱爲屠夫的,但絕不應該會出現在這樣一間充滿書香味的屋主身上。
他身處的這間房屋也就是常見的那類飯店的標準間那麼大,門口小小的衛生間之外,屋內的擺設並不多,除了靠窗的一張單人牀和牀邊的寫字檯外,就是緊挨着牀的一個三人座的布藝沙發和一個玻璃鋼茶几。
最惹眼的,倒是對面的那排書櫃。幾乎佔滿了整排牆壁的書架上,整整齊齊的擺滿了不遜於下面書店的書,一臺二十九寸的電視看起來明顯不受主人重視,就隨便擱在那個書架面前的地上。
“請喝茶。”在趙三四顧打量房間的空裡,方榕從茶几上的熱水器衝了杯茶,送了過來。回手的時候,順便把散放在茶几和沙發之上的那些書整理了一下,放到沙發背上,自己也不管身上溼着,坐了下來。
“謝謝!”客氣的迴應着,趙三卻在心裡驚訝的發覺面前的這個書店老闆身上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殺意。於是在心頭暗讚了一聲“厲害!”因爲也只有在這些年來,刻意想辦法收斂這種殺意的他知道,要收斂到這一步是如何的不易。
而方榕在伸手遞煙的空檔,也在留神觀察着這個曾經名動聊城,眼下已經成爲聊城混混中不倒偶像的三哥,心裡最後的一絲戒意也在慢慢的開始消融。
和見過的那多混混和黑道人物不同,面前這個已經能將殺意收斂到若有若無的人,就以方榕這麼多年浪跡天涯的閱歷和眼力,稍不留神都會以爲他是一個現代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人。
一身合宜的菸灰色三件套西裝,乾淨整潔的襯衫領帶,一頭烏黑整齊的頭髮下微微帶着自信笑意的帥氣面容,都給人一種相當有修養的感覺,就連伸出來接煙的修長手指上,那指甲都剪的短短的讓人舒服。
面對着這樣一個和傳聞中截然相反的傳奇人物,方榕在暗歎可惜的同時,任由些微的好感驅散了最後的戒意。因爲趙三那雙剛剛還戒意濃重的眼睛,此刻正坦誠的迎接着自己的凝視。
“在下來得有些魯莽,還請方老闆見諒。”在接過煙之後,趙三並沒立即點燃,而是放到茶几上之後,雙手抱拳,鄭重地道。
“趙三哥客氣了,不知道今天來是?”方榕並不答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後,伸手把手裡的火機打着送了過去。
“是這樣的,先前小明來找我,說是今天辦事沒留神連累到了方老闆,不但讓方老闆受到牽連,而且還花了冤枉錢,所以特地上門前來道歉。這是賠給你的錢,兩萬元整,你點點。”趙三從西服口袋裡掏出個信封,往茶几上一放,輕輕推了過來。
“趙三哥,這就不必了吧?其實這錢我之所以交給警局,也是考慮過的,並沒想着再收回來,你還是拿回去吧!”方榕一愣,隨即笑了。
“我知道,警局也是迫於運輸公司的壓力和你商量後纔要你掏錢了事的,但是那種爛人不值得你這樣爲他。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公司經理的舅子一貫猖狂嗎?這次是給他個教訓,要是你不收這錢,豈不便宜了他?”趙三勸道。
方榕一聽,笑了:“這錢我收了,不就變成你便宜他了?這有什麼區別嗎?”
“我趙三的錢是那麼好拿的嗎?”趙三一聽呵呵的輕笑了起來。
“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呢?三哥。”方榕沉吟了一下勸道。
“方老闆你放心,只要那混帳不再猖狂,我不會再叫人去找他的,不過他那個經理姐夫,既然有膽子出面插手,那麼便要有膽子承受後果。可惜現在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花幾萬買我們一個“沉默”,據說他老婆很善妒的。”說到這裡,趙三頓了頓,直視着方榕的眼睛,忽然又很誠懇地道:“方兄看來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上也有道義,所以這錢還請方兄不要再推辭了,收下吧!”看着面前這雙眼睛,又想想在警局時那個運輸公司經理的嘴臉,方榕輕輕地點了點頭。
“時間不早了,方兄請早點休息,打攪之處,還請方兄勿怪,我要告辭了。”說着話,趙三很乾脆的站了起來。
“三哥客氣了,請。”方榕也站起送客。
“方兄,咱們也算是認識了,能不能交個朋友?”走出門口的時候,趙三忽然停住腳步,轉身伸出自己的右手,又似握別,又似結交的問道。
“天黑路滑,三哥路上小心了。”方榕還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做答,只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地和他握了一下。
“改天我請方兄喝茶。”微笑着說着,趙三走了。
慢吞吞的換好睡衣,關了燈,方榕卻並沒有上牀,只是懶懶的斜倚在沙發上又點起了煙。
此刻的他毫無倦意。
沒想到好不容易平靜了這麼幾年後,一天之內忽然會冒出這麼多事。隱隱的,他敏銳的觸覺已經感覺到了不安和動盪的味道。這對現在一心只想過點安穩日子的他來說,意味着再次選擇的開始。
深深的就在菸頭的最後一次明滅中嘆了口氣:“難道這真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嗎?”他茫然的低聲問着自己。
窗外雨聲淅瀝,暗夜風冷漆黑。
初春的天氣變化真是叫人無法預料,昨天下了整夜的小雨居然在黎明時分收住了。
到方榕九點下去開店的時候,湛藍的天空竟然找不到一絲陰雲,只有初升不久的太陽高掛半空,斜斜的灑下它那溫暖的金輝,懶洋洋的照在街上,爲這假日平添了幾許生氣。
與以往的早晨不同,被夜雨洗刷了一宿的街頭顯得分外整潔和安寧。或許是大多的人們都還沉浸在假日的懶覺中享受吧,此時的街頭並沒有幾個過往的人,只有周圍相鄰的店家見面了相互笑着點點頭,道聲:“早上好。”
狠狠的深吸着清冷純淨的空氣,方榕在打開卷簾門的瞬間,心頭隱隱的閃過一抹不捨,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的明白這三年多的平靜生活,已經讓他不知不覺間喜歡上了這座古老而又樸實的城市,還有自己面前這間小小的書店。
大約孩子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知疲倦的動物。就在他心頭的這一抹不捨還未消褪乾淨,人也還沒走進店門的時候,已經有急了一夜的孩子們前來報到。隨即他些微的情緒便被淹沒在這番忙碌中不見蹤影。
說實話,他真的非常喜歡這些孩子,特別是他們臉上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睛。
那裡面沒有風霜侵襲的痕跡,也沒有大人眼中的那份渾濁,只有面對着這些孩子,或者是在讀一本好書的時候,他才能完全拋開心底裡那塊始終陰暗冷酷的壓抑,也才覺得這狗孃養的人生有那麼點些微的意義。
等最後一個孩子開心的離去時候,太陽已經到了天空的正頂,在它的拉扯下,就連前面有些清冷的春風也開始有了暖意,遠遠的街道兩邊,那些已經開始有了些綠蔭的柳樹和榆樹夾雜在滿街飄揚的彩旗之間,看上去分外的讓人歡喜。
“方老闆,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小蔣呢?”閒暇也不過一根菸的工夫,隔壁禮品店的店主老王就笑嘻嘻地走進來問道。
“今天假日,給她放假休息了。王老闆,進來坐。”方榕笑笑客氣的站了起來。
“呵呵,不了。就在這站一會好了,我那邊隨時還要忙。”老王笑着搖了遙頭,過來斜倚到了櫃檯上。
“今天王老闆生意應該不錯吧?”方榕在遞過一支菸的同時,順口問道。
“每天還不那樣?哪能和你的書店比啊,光昨天那一下就不止這個數吧?”老王夾着菸捲的手比劃出一個數字。
“呵呵,我看再下來的七天長假下來,王老闆賺的就不止是我這個數的三倍?不管那行生意,不都有淡季旺季?現在可是王老闆你的旺季哦。”方榕拖長了聲音,笑嘻嘻的逗着面前這個其實還不到四十,卻非常喜歡別人叫他老王的店主,知道他近來就指望着一年兩次的長假,狠狠的從外來旅遊人的手裡賺上一筆。當然,他確實也有狠賺的能力,他店裡的玉飾真的是這地域裡罕見的精品,很受越來越多來逛聊城的遊客們歡迎。
“呵呵,那裡,那裡,我那小店怎麼可能比的上方老闆你的書店?”儘管嘴上謙讓着,可他笑嘻嘻的面容還是清晰的反映着他心中的滿意。
方榕笑了笑,沒有接話。果然,稍微停頓了一下後,老王又滿懷希翼的回頭望了望人來人往的大街,狠吸了口煙道:“就是不知道這次政府花了這麼大代價做的宣傳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要是今年的人數超過去年的一倍,那今年的日子就好過多了。”說着,又狠狠的吸了口煙。
“放心好了,往後來這裡旅遊觀光的人會越來越多,先不說這邊的清新空氣和自然景觀,就光是大壩裡那一往無際的水庫和庫區中央那幾座林木茂密的湖心島,就會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來玩,以前是沒有宣傳,大家都不大知道,現在政府這麼大張旗鼓的宣傳,你就放心吧,人只會越來越多,不會少的。”抽着煙,方榕笑着給他分析。
其實他一開口,方榕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平日沒事的時候這老王就愛過來和自己有一句沒一句的瞎聊,圖的就是除了多抽幾支自己不要錢的香菸之外,也就是不時從自己嘴裡冒出的一些看法和想法。
就自己那些話,這些年來,也讓這個除了玉飾,並不認識多少字的人在生意上受惠不少。
當然,他也不時地會按照他的方式,回饋點方榕一些回報,加上人心眼也着實不壞,所以這長久以來,還算和方榕以及小蔣處的融洽。
“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太好了,以後可有好日子過了。”有些興奮的扔掉手裡的菸頭,老王搓着雙手,兩眼放光地開心道。
“可惜人一多,聊城也就開始變樣了。”方榕也隨手摁滅菸頭,淡淡地道。
“哦?”一愣之後,老王把不解的目光投向方榕。
方榕自嘲的笑了笑,又遞過一支菸:“沒什麼,我隨口說的。”他知道自己說的這些,像老王這種樸實人沒辦法理解。
其實,這也是聊城這幾年發展相對緩慢的原因之一。因爲聊城有太多這樣樸實到近乎遲鈍的人。當然,這也是聊城至今還能保持幾分純樸的根由。
這座不大的聊城儘管在北方內陸的城市中幾乎沒有什麼名氣,地方也不是太大,但是這座城市卻有着很長的歷史,按照方榕賣過的聊城志上看,從魏晉時期便有建制了,只是因爲北方城市大多共有的限制,被羣山環繞的聊城歷經了千百年之後,也不過發展成了一個不大的地方城市,要不是近幾十年來,在途經城市邊緣的黃河上建了座大型水庫,圍繞着水庫又陸續建成了幾座大型礦廠,擁有三十幾萬人口的聊城實在是個很保守,很落後的地方。
也算是託水庫和這幾座大型礦廠的福,聊城這些年來有了些不大不小的變化,但是要和周圍的一些大城市比,那落後的程度還是有些距離。
不過自方榕來到聊城後的第二年年底,聊城開始往旅遊城市發展後,這座城市的變化也顯著了起來。但是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改變聊城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那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起碼在方榕的估算裡,最少還得五年。本想着就趁這還沒完全變化的五年時間,安安靜靜地在這裡過完自己三十歲前的日子,可……
想到這裡,有些出神的方榕不由地輕嘆了口氣。
“方老闆好端端的嘆什麼氣?”站在一邊注視着方榕面色變化的老王奇怪的問道。
“方老闆,閒着呢?”隨着微帶笑意的聲音,衣冠楚楚的趙三踏進店門,身後,雙手插在褲袋裡的王小明有些躲躲閃閃地跟在他後面,低着頭,好像不大願意進來。
“哦,是趙三哥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好像這是三年多來你第一次踏進我的小店門口吧?來,請進來坐。”方榕微笑着站了起來。
“不了,我今天要去火車站接個人……”說到這裡,方榕發現微頓了一下的趙三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隨即他又好像若無其事的笑道:“正好路過,所以過來和方老闆你打個招呼,馬上就走。”說到這裡,他接過方榕遞來的香菸,就着一邊的老王有些微顫的雙手送過來的火點上後,衝着老王笑着點了點頭:“謝謝!”隨即又轉頭對方榕道:“方老闆你們繼續聊,今天我就不打攪了,以後一定常過來看看,免得方老闆以爲我趙三不讀書,哈哈。”大聲笑着,他衝方榕擺了擺手,又對着有些緊張的老王點了點頭出門走了。
“方老闆你什麼時候和趙三關係這麼熟的?”帶着點驚訝,帶着點羨慕,老王回頭又盯了已經走遠的趙三背影一眼,壓低了聲音問道。
“不過是剛剛認識,哪談得上什麼熟不熟的?咦?王老闆剛纔好像很緊張啊。”方榕技巧的改變話題,同時心裡也在暗暗琢磨趙三這看似隨意的來臨。
“方老闆不會是沒聽過趙三鬧市殺人的往事吧?這樣的人站在你面前,不緊張纔怪呢。”老王說着,心虛的又回頭張望了一眼。
“大體聽過一點,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十年前的事吧?”方榕故意在那邊裝糊塗。
“十二年前,就在前面的那個十字,我親眼看着他揪住常局長的兒子就是一頓亂刀,當時那血濺的到處都是,整個路口全亂了。現在想起來都害怕,你想我剛纔能不怕嗎?”老王打了個寒顫後,變臉變色地道。
“哦?”方榕一下來了興趣。當年初來聊城的時候,在注意聊城環境和特別人物的時候,就這個趙三和韓家寨的老太爺這倆人的傳說最多,傳說的版本也各不相同。特別是趙三,他和有數十年奇怪傳說的韓老太爺不同,他主要就是靠當年鬧市殺人一事而成爲轟動聊城的傳奇人物。
但就對這許多人目睹的這一件事,坊間的傳說也有無數不同的版本,幾乎所有的聊城男人一說起這件事,都在那裡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說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像老王這般低聲訴說的好像方榕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儘管對這件事的大體真相和當時場面他已經從無數傳說中聽過,但還是有了再聽一次的興趣。
因爲以他對老王的瞭解,知道老王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
而老王一看方榕罕有的對自己的話題有了頗大的興趣,心裡也微微有些得意起來。這些年來,在他和方榕的交往中,大多是方榕這個年輕人在說,他在聽。
現在終於也有了讓方榕聽他說的機會,所以他首次在只抽了方榕兩根菸之後,有些興奮的從上衣兜裡摸出自己的煙遞了一支過去。要在平常,他心裡給自己定的遞煙比例是五比一,原因很簡單,因爲方榕還年輕,不像他自己還有兩個孩子,一個老孃和同樣沒工作的老婆要養活。
點上煙,他深吸了一口後,在緩緩呼出的煙霧裡開始了他的回憶。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個下午,記得那時候還是夏天,路兩邊並沒有什麼高樓,只有現在那座商業大樓對面,是原來只有三層高的舊百貨大樓,那天天氣很熱,街上的人並不是很多,我當時正準備結婚,和我老婆去百貨大樓買東西。
“你可能不知道,當時的百貨大樓門並不大,並排也就是四個人能進出。那天我們買了不少東西,大包小包的抱着正準備離開,我老婆卻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跌下了臺階。
“手裡的東西也撒了一地,開始我還以爲是她自己沒小心,剛要說她,我自己也被人從後面猛地推下了臺階,還好那會我還年輕,這纔沒摔倒,要是現在呀,準保摔個跟頭。”說到這裡,老王又使勁狠吸了口煙後,就在方榕的等待裡,繼續道:“我當時心裡火騰地冒起來了,把手裡的東西往臺階上一放,回身就準備揍人,可沒想到剛推我的就是當時街上有名的四條狼,四個誰也惹不起的衙內。
“就在我一愣,想硬着頭皮衝上去評理的時候,本來摔在地上大叫的老婆卻撲上來死死的抱住了我,讓我眼睜睜的就看着他們四個大搖大擺的從我面前揚長而去,最可氣的就是那個綽號色狼的常東寶,惡狠狠的瞪着我走過去還不說,臨走時還使勁吐了口濃痰在我買的大紅喜子毛毯上。
“我當時氣的都快瘋了,要不是你嫂子當時拼命的抱緊我,哭着求我,我當時一定會宰了那孫子,我一定會的。”王老闆覺得全身緊繃着,連手指尖夾着的菸捲都被他揉成了粉末。顯然,沉浸在回憶中的老王又想起了當年衆目睽睽之下的那場屈辱。
方榕體諒的一邊輕拍着他依靠在櫃檯上的胳膊,一邊遞過去一支菸,並不說話。因爲他知道,對於一向比較好面子的聊城人來說,有些侮辱只能是拿鮮血來清洗的。
這一刻,他已經隱約猜到現在經常出現在老王身上的懦弱,便是那次打擊之後的後遺症。
“有時候,人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不然後患無窮!”默默的,方榕在心裡提醒着自己。
長長的吐出了一條煙龍,像是要忘掉那種到骨子裡的屈辱感似的,臉色有些黯淡的老王使勁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後,他纔再次睜開後,苦澀的笑着搖了搖頭:“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下那口惡氣的,或許我現在的這種脾氣和當時的那次羞辱有關。”有些茫然的停了停後,神色恢復不少的他又道:“就在他們四個人橫衝直撞的走到路中央的時候,死死盯着他們背影的我就看到一臉青白的趙三從東邊快步走了過來。其實當時我也沒太留意他,只是因爲看到他手裡提着一把尺長的殺豬刀貼近他們幾個,纔給我留意到他的神色。
“我從來沒見過人的臉色能變成那樣蒼白的,白到隱隱都泛出青色。還沒等氣糊塗了的我醒過神來,我就看到已經貼到他們身後的趙三一拍那孫子的肩膀,就在那孫子剛轉過身子的瞬間,手起刀落,那把尺多長的殺豬刀就進了那小子的肚子。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呢,那趙三又在鮮血四濺的空裡接連在那小子的身上連捅了無數刀。血當時隨着他起落的長刀不停的拋灑着、飛濺着,濺的他滿身都是,可他連躲都沒躲,就那麼站在路口,一手拎着已經軟成一團泥的那小子的脖子,一手不停的玩命捅着。
“當時街上在瞬間一靜之後,整個炸了,人們紛紛驚叫着四散躲開,大街上除了趙三和那小子,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大家就眼睜睜的看着他手起刀落,把那小子捅成了馬蜂窩。“最後他就像丟爛泥一樣的丟下手中的那具屍體,雙手舉起刀又把屍體上的頭砍了下來,那血濺的他滿頭滿臉都是,就連頭髮上都快染紅了。隨後,他拎着刀和砍下來的腦袋來到這邊。”站直身子,老王臉色有點潮紅的指了指店門外不遠處的街邊:“以前這邊有個不大的水池。他就在那水池邊脫下了血跡斑駁的汗衫,洗乾淨了臉上身上的血跡然後在衆人屏着呼吸的目光注視下,用自己那件汗衫包着血刀和腦袋,往東街那邊去了。
“等他一走開,剛剛還死寂死寂的人們就像瘋了一樣的喧鬧了起來。大多人都奔過去看死人,膽子大點的就遠遠跟在他後面,看他要到那裡去。“我當時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既害怕又驚慌,可是心底裡實在也隱隱約約的有些興奮和佩服。當時我硬是不管老婆的阻攔,也尾隨着他往東街那邊過去。
“一路上他光着膀子,提在手裡的汗衫內還不時的有血在往下滴,他當時穿的淡藍色褲子上也全是血,可他就那麼旁若無人的在大街上慢慢走着,路上的行人個個都嚇得給他讓道。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那會我就是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可是又不敢追上去超過他。
“就這麼一路慢慢走着到了東門橋的時候,他忽然拐進了柳樹巷,那時我和跟在後面的很多人就明白了,他要去警局自首。果然,他來到警局門口,在裡面的警察衝出來之前,扔下了手中汗衫包着的長刀和腦袋,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
“當時遠遠跟在後面的人都被嚇的一起站住了,很多人都慌亂的左顧右盼,不敢看他的臉,可是我沒躲,我看到他的臉上有兩行眼淚,但奇怪的是除了臉色稍微蒼白點以外,神色卻是一片平靜,那是一種我說不出感覺的平靜,但是我知道,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平靜的面容,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因爲我不配!”狠狠的丟掉菸頭之後,老王長嘆了一口氣又繼續道:“隨後毫無反抗的他被衝上來的警察摁到在地上拷了起來,帶進了警局的大門。後來我們這些跟在後面的人也被出來的警察趕散了。
“後來的事情你大約也都聽說了,常東寶被他連捅了十七刀當場斃命。他因爲是自首,又加上聊城父老們在知道事情原委後,破天荒的全城聯名上書要求輕判,所以儘管那四條狼的家人各個位高權重,但他們和法院一樣,怕激起民憤,最後給他判了個無期。
“結果沒想到他在監獄裡因爲表現良好,被連續減刑,只在裡面蹲了八年就出來了。他出來不久,你也來聊城了,以後的事情不用我再說了吧!”終於說完了往事的老王倍感輕鬆的長噓了口氣。
“沒想到場面會是這麼血腥,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又想起這麼不愉快的事情。”方榕微皺着眉頭,輕聲道。
“血腥?我說方老闆,看你也是咱們北方人,性格怎麼會這麼軟?你呀一切都好,就是性格太軟了些,這樣遲早會吃虧的。”微噓之後,老王有些不以爲然地道。
“呵呵,上善若水,軟點又有什麼不好?和氣生財嘛。”方榕微微笑着應道。
“人活在這世上……”老王搖着頭剛說到這裡,就聽到書店外有個明顯外地口音的女聲在問:“請問這禮品店的人在嗎?”於是他趕緊高聲接腔:“在的,在的。”邊喊邊給方榕歉意的笑了笑,便快步奔了出去。
情急的他卻絲毫沒注意方榕在聽到這把聲音時,圓潤柔和的臉上線條頓時變得僵硬無比,面色更是在瞬間蒼白到了極點。
“不可能,不可能!”頓時清淨了下來的書店裡只有全身微微發顫的方榕嘶吼一般的低語在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