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一陣打着旋的小風忽然從半山腰上颳起,帶着絲絲涼意,漫卷着眼前紙錢的灰燼又飄飄悠悠的消失在了山的那一頭。
暮色漸漸濃了。血紅的夕陽帶着滿天紅彤彤的雲霞,慢慢地墜落在了山的那一頭。空氣中的暑氣漸漸被微涼的山風帶走,山坳裡更顯寂靜。
靜靜地跪在那裡,面對着這三排六座土墳,已經跪了有六個小時之久的方榕卻依然動都不想動。
這是他方家的祖墳,這裡依次埋着他沒有見過面的爺爺和當年將自己忍痛送走的奶奶。還有他幾乎沒什麼印象的父母和把自己當親兒子一樣帶大的姑姑和姑夫。
本來,姑姑和姑夫是不應該葬在這裡的。可是到了最後,那兩年孤零零的寂寥生涯還是讓離家千里,在這裡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姑丈也將自己最後的歸宿選在了這裡。
可以和自己親人安葬在一起,起碼不會太孤單。儘管方家和他一樣,在此地除了方榕,再沒有了任何的親屬。
沒有人守護的墳是容易荒蕪的,但是現在,這六個墳堆上長滿了的野草早已經被方榕一一拔去。被他用新土堆砌過的每座墳前,也堆滿了方榕剛剛燒掉的紙錢灰燼和成把成把的線香餘灰。
可是這一切,都無法驅散一直盤繞在方榕心頭的那份愧疚和思念。畢竟,離開十年後已是物是人非,當年活生生的三個親人此時已經是黃土一堆了。
淚,早已被山風吹乾。心,也沉浸在濃濃的悲哀中無法自拔。幾乎就在來到墳前跪倒的同時,痛楚難忍的方榕就已經決定爲他們在這裡守靈七天。
天色暗了下來,原本不時吹動的山風此時也漸漸大了起來。空氣中的溫度在慢慢降低,一直到那一輪殘月爬上天空,呆呆跪在那裡的方榕這才讓自己的身子再度的動了起來。
“奶奶,姑姑、姑丈,榕兒回來看你們來了,如果你們在天有靈,也來看看榕兒吧。十年過去了,榕兒並沒有死在外面,現在我來陪你們來了,榕兒來了!”嘴裡輕輕唸叨着,方榕在又一股淚水奪眶而出的瞬間,又把六大把線香點燃,然後插到了每座墳前。
點完香,他再度跪倒,三拜兩叩之後,就那麼連臉上的滿布的淚水都不擦一下的屈膝跪坐在墳前,從包裡摸出了一個小陶壎,緩緩地吹了起來。
哀婉的壎音就那麼幽幽渺渺的開始在這寂靜的山凹裡響起,悲涼的《傷別離》帶着說不盡的滄桑,演繹出他心頭無盡的哀思和淒涼。
淚水隨着嗚咽的壎音從面頰上滾滾而下,一滴滴一串串的砸落在衣襟上,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衣襟浸溼了一大片。
一曲《傷別離》吹完,那幽幽餘音還沒散盡,一臉悽然的方榕再次閉目吹出了悲音。宛若百鬼夜哭一般,淒涼悱惻的《楚歌》就像從亙古的九幽魔域中鑽出的一縷孤魂,帶着神秘而又淒厲的悲涼和冰冷,慢慢的在這山坳裡一波波的盪開。
在這一剎那間,天與地似乎都被一種透骨的冰涼和哀怨給凝結了,周圍靜的可怕。就連一直盤旋着生滅不定的山風此時也似乎停止了活動。深邃冰冷的天際,無數冷漠的星辰掩映在那一輪彎刀似的殘月散發出清冷光輝裡,似乎也已經停止了永無休止的閃爍。
心境和全身的血脈也隨着楚歌淒涼哀怨的曲調冰冷後凝結,就在方榕臉上的熱淚開始變得冰冷,《楚歌》中的絕望和悲憤達到顛峰的瞬間,忽然,連綿不斷的壎音中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唉!”
“蓬!”的一聲輕響,小小的陶壎在渾身忽然一震的方榕手中變成了一堆粉末。
“誰?”心下大驚的方榕躍起回首,正好碰上那一雙玉樣溫潤而又深邃無匹的眼睛。腦子裡轟然一響,天地間頓時一片空白,腦海裡縈繞的只是那雙眼睛,玉樣的溫潤,海般的深邃。
轟然作響的空白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才從方榕漸漸恢復平靜的神識中褪去,動盪的氣機也緩緩將近來縈繞在全身的那抹冰寒壓回眉心。
整整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囂張頑固的冰寒在眉心處有了回縮的意思。
爲什麼會這樣?面前這彷佛和夜色融爲一體的年輕人到底是誰?
瞪大了自己的雙眼,方榕在回過神的瞬間,陷入了猜疑。
“爺爺,辛苦您了。”
就在方榕在自家的祖墳前陷入猜疑的同時,遠隔千里之外的一座都市中的地下室裡,被一百零八枝粗粗的冥燭和三十六面血紅色的三角怪旗圍拱在中心的劉英奇緩緩睜開了他的眼睛。
密閉的地下室裡,剛剛還沸騰着的無數冤魂的慘叫和它們暗青色的光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被那麼多點燃的冥燭照耀下的地下室裡,現在光亮如晝。而盤膝坐在那裡活動着肩膀和頸椎的劉英奇臉上此時一片紅光,就連皮膚也隱隱散發着一種奇異的有些像是晶瑩的光芒。他那雙原本就很明亮銳利的雙眼中,奇異的精芒就像活動着的寶石的流光一般,正在徐徐的往眼眸深處斂去。
現在,只有地下室內還隱隱可以聞到的淡淡腥臭,才見證着他剛從以至大成的煉魂術的修煉中回醒。
“傻孩子,跟自己爺爺也說這個。”散去一直緊鎖在孫子身上的渾厚氣機,一頭白髮的劉不愚捋着自己雪白的山羊鬍輕笑了起來。
“爺爺,這次看來英奇是因禍得福了,現在全身不但氣機滾動如珠,毫無阻礙,甚至連六識和心境也大有不同了呢,呵呵。”
開心的笑着,活動了一番的劉英奇站了起來。
“哼哼,因禍得福?要不是你這次出去接連受傷,不得不提前煉掉你的那些資糧的話,不出五年,你就可以靠着它們,一舉越過後天限制,得窺我龍虎一脈的無上玄境。可是現在,恐怕還得好好下二十年苦功纔可以初窺門徑。可是英奇,你能吃得了那份苦麼?”
緩緩說到最後,劉不愚的語氣中充滿了淡淡的苦澀和失意。
“嘻嘻,爺爺,就算英奇不能得窺玄境,可不是還有爺爺您在麼?這滿天下修行的人誰不知道龍虎山蒼龍真人大名啊。更何況,當年爺爺您能幫英奇安排好這些資糧,以後自然也可以啊,現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難住我們劉家麼?再說了,就算再不濟,爺爺您可以將道統傳承給英奇的下一輩呀,嘻嘻。”
嬉皮笑臉的和自己爺爺說着話,劉英奇來到了劉不愚的身邊。他要比他爺爺整整高半個頭。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笨孫子,你以爲培養個合適的傳人就那麼容易啊?你們父子真叫我失望,一個鑽在錢眼裡,一個鑽在女色上,真是枉費了我一片苦心!”
劉不愚一邊再次仔細感應着孫子身上的氣機,一邊笑罵着這不爭氣的臭小子,不過神色中並沒有太多的不高興。
“呵呵,爺爺。修煉不是還講法侶財地的麼?老爸拼命賺錢,就是爲了您修煉的時候可以不用爲錢操心啊,這怎麼能說是鑽錢眼呢?”劉英奇也知道自己爺爺並不是真的在罵自己,所以依舊還在那裡嬉皮笑臉的找藉口亂掰。
“就算你老爸我兒子他是在聚財,那你呢?整天就知道圍着女人轉,這又是什麼道理?不會是想告訴我你在找修煉的伴侶吧?”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孫子一眼,這一刻心境不壞的劉不愚也開始拿言語擠兌孫子。
“我?我當然不是爲了修煉,我是爲了讓爺爺您早點抱上曾孫啊。難道爺爺您不想早點抱上孫子?”一說到這裡,劉英奇就想起已經和自己約定了婚期的葉楓,一時間不由心頭暗喜。
經過這將近五年的苦苦癡纏,自己終於還是得償所願了,哈哈!
“你這臭小子,越來越油嘴滑舌了。”伸手輕拍了一下孫子的肩膀,微笑着的劉不愚臉色忽然一正:“孫子啊,本來你也已經長大了,終生大事我們應該尊重你的意願纔是。可爺爺還是總覺得那個葉楓不適合你,建議你最好再仔細考慮考慮。”
“爺爺,您又來了。我就不明白,她到底那裡不好?你老說她的八字和我不合,面相也不合適。可我就是跟她在一起,心裡纔會覺得高興。再說了,就算八字不合,面相有點問題,這麼點小毛病那還能難得住您這位玄門大師呢?我覺得倒是您一直對她有偏見,所以纔會一直對她不滿的。”
“英奇,你呀,就是聽不進去老人言。算了,既然你執意要娶她,爺爺也不攔你。可是有一樣,如果她三年之內生不出兒子,你就得我給休了她另娶。別犟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一定會在三年內生個大胖小子的,爺爺你放心。”
劉英奇儘管覺得有些氣悶,不過面對擺出家長面孔的爺爺,他還真不敢再犟嘴。當然了,再者他也不太擔心葉楓會生不出兒子,畢竟對他們劉家的兒郎來說,生男生女並不是一件不可操作的事情,儘管這對很多普通人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嗯,這才乖!”劉不愚一看孫子聽話,臉上又浮出了微笑。
就在這時,“呱!”的一聲非常難聽的怪音就在遠處響起。沉悶而又幹澀的叫聲傳到密閉的地下室時,劉不愚臉上露出了凝神注意的神色。
“爺爺,是那個南洋的笨蛋?他還沒煉成他所說的那個什麼飛頭降?”劉英奇一邊側耳細聽,一邊盯着自己爺爺的臉,注意看他的反應。
“聽聲音應該是剛過了第八關,下一步就該大成了。”劉不愚橫了孫子一眼,對他的口無遮攔表示了下自己的不滿。畢竟,能修煉飛頭降的降頭師在這個世上還是並不多見的,這點別人或許會不清楚,但是身爲他劉家的兒郎,應該是非常清楚的。
這還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孫子在有些事上過於輕狂和傲慢了。
“爺爺你皺眉,是不是爲了他最後一關的血祭?”劉英奇多聰明啊,一看自己爺爺的臉色,就知道他對自己剛剛叫那個大馬降頭師XX爲笨蛋而有些不高興,所以趕緊扭轉話題,順便也表示自己並非對降頭術有什麼輕視。爺爺教過自己的東西,他都還全部記得呢。
“嗯,沒錯。現在咱們身處在都市,而且現在的情勢不像幾十年前,要想順利度過血祭的這七天,怕是沒那麼容易。”
“這倒真是個麻煩,我記得爺爺您當初教我的時候也說了,血祭的這七天裡,每天要至少七個健康活人的精血,才能滿足降頭師施降時的要求,這七天下來,就需要四十九個活人送命,在咱們這城市裡怕是很難無聲無息的搞定。爺爺,我看要不乾脆請他走人,讓他自己去找個地方去血祭,您看如何?反正咱們劉家也不需要指望靠他幹些什麼事情,犯不着給自己找麻煩。”
劉英奇細想之後,也是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了。
“要是兩天之前,英奇你這個提議也還算是個好辦法。可是現在,就不行了。”
“爺爺,爲什麼?”
“你這兩天閉關煉魂,不知道聊城那邊的情勢。昨晚你流雲師叔他們全都回來了,聊城那邊情況有了變化。”
“哦?什麼變化?莫非那裡的鬧鬼事件還沒解決?又或者是和方榕那小子起衝突了?”劉英奇一聽到聊城兩個字,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
“工地那裡不是單純的鬧鬼,而是有人在那裡搞鬼,而且很可能就是當初傷了你的方榕搞的鬼。不但如此,而且你流雲師叔他們四個人也都受了重傷。現在看來,還真後悔當時我去接你的時候沒順手滅了這個妖孽。”
劉不愚說到方榕的時候,雙眼中有道冷電閃過。
“爺爺,咱們不是說好了的嗎?我和方榕的事我自己來解決,你幹嗎又讓流雲師叔他們去招惹他啊。”
劉英奇一聽有些急了,他可清楚自己爺爺的脾氣,看來他已經生氣了,如果自己現在不攔住,很可能明後天他就會跑到聊城去收拾了方榕,那他這段時期來的這番苦心不就白費了?
“本來我既然已經答應過你讓你自己去解決,就不會再叫流雲他們去多此一舉的。可是現在的情勢不是這樣,再者乖孫啊,我怕現在的你已經拿他沒辦法了。”
“哦?”劉英奇聽了這話,一臉不相信不服氣的神態。
於是,苦笑着搖了搖頭,劉不愚將流雲他們在聊城的經歷都一一告訴了劉英奇,爲了讓孫子相信,他甚至將流雲他們帶回來的那面《七煞玄武令》的小旗幟都從懷裡拿了出來。
“巫門玄武宗?他不是巫門朱雀宗的餘孽麼?怎麼又和玄武宗扯上關係了?而且還冒出了巫門白虎宗和茅山祝由宗的人。奇怪,聊城那地方究竟有什麼吸引着這麼多宗派的人去那裡?”
手裡把玩着那面被稱爲《七煞玄武令》的小旗,劉英奇皺着眉頭默唸到這裡,忽然一擡頭說道:“爺爺,我覺得這件事有點古怪,特別是鬧鬼這件事,我總覺這不像是方榕搞得鬼。因爲養傷的這段時間,我曾經拐彎抹角的跟小楓仔細打聽過方榕的脾氣和個性,再加上咱們派到聊城內的眼線傳回來的調查報告,方榕那傢伙儘管可惡,卻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倒是覺得茅山派的那幾個出現的有些可疑,特別是那個丁若癡,很值得懷疑。以前我也曾聽過他的名聲,據說那傢伙是個標準的勢利小人,那裡有錢就往那裡去,沒錢根本就請不動他。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無端端的跑到聊城去呢?捉妖!我看是另有目的。”
“嗯,看來孫子你真的是長大了。”劉大愚聽完他的分析,眉眼間佈滿了笑容。
“其實我聽完你流雲師叔說的話後,也覺得這件事其中大有蹊蹺。茅山派的那幾個人出現的時機和隨後的表現也太過積極了,這不像他們平素的做法。所以儘管曾經同屬正一門下,但還是不得不防。所以,他留着有大用,不能趕走他。”
說到最後,劉大愚伸手指了指剛纔那怪聲傳來的方向。
“哦?爺爺的意思是?”劉英奇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不管鬧鬼事件背後真相如何,不過那個方榕能讓茅山紫鶴煅羽而歸,能讓你師叔他們個個受傷,就已經說明他本身沒有你當初想的那麼簡單。再加上現在事情已經有演變成道巫之爭的趨勢,咱們不得不謹慎行事。
朱雀宗這些年來已經式微,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玄武宗更是早已變成了傳說中的存在,咱們更加可以不去管他。但是巫門白虎宗的實力卻是當今任何一個正道宗派都不敢小覷的。再加上那個實力古怪,可能真被妖魔附體的方榕,咱們稍有不慎,就會成了這次門戶之爭的導火索。
一旦咱們成了導火索,不管事後道、巫之爭的勝負如何,咱們劉家的安逸生活就算是徹底給毀了,而且咱們龍虎宗的實力也會大大受損,這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
“但是,如果就這麼放過傷了你的方榕,我想你也是會不甘心的。所以爲今之計,咱們就是要想個辦法,即能讓乖孫你出了這口惡氣,又不能讓咱們龍虎宗和咱們劉家變成引發道、巫之爭的導火索。所以,我覺得恰當的時候,讓煉成飛頭降的他出面去鬧最合適。等他和他們鬧到兩敗俱傷的時候,咱們再找機會出手,一下子把他們全都給……”
說到這裡,劉不愚輕輕伸出手掌往下一砍,在臉上露出的那一抹陰笑裡打住了話頭。
“薑還是老的辣,到底是爺爺,就是高明!”真心誠意地拍着響亮的馬屁,劉英奇獰笑着伸出了大拇指。
“這些話就乖孫你知我知,千萬不要再給任何人提起,就算是你那個小楓或者是你那不成器的老爸,都不要給他們透露半個字。”
與自己的孫子呵呵笑了幾聲後,劉不愚臉色一冷,低聲吩咐道。看到孫子緊着點頭了,他這才又笑着說道:“現在你不但傷勢全好了,而且也功力大進。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出去訪友和拜見掌門了,乖孫你這幾天好好在家裡待着,在收斂氣機方面多下點功夫,免得過陣子遇到我那些老友或者門裡的長輩時,被他們看出你跟降頭有關的痕跡。閒下來的時候,就多去注意注意咱們在聊城的生意,爭取從生意和官場這兩個方面也加緊對方榕他們的壓力。這樣等到時候咱們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時候,也好多收點利息。”
“英奇明白,爺爺你放心去吧。哦,對了,那他的血祭我該怎麼辦?”劉英奇說道這裡,伸手指了指隔壁。
“這個就不用乖孫你操心了,我去處理。這麼大的城市,一天失蹤幾個人應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擺手的同時,微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嘴脣的劉不愚此時的臉上,竟顯露出幾分猙獰。但奇怪的是,就這幾分猙獰,卻依然能和他表現出來的那種仙風道骨的氣質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令他平添了幾許神秘。
“我也姓方,我叫方羽。你就是方榕?”
被夜色籠罩着的山凹裡,就在方榕剛剛回過神來的瞬間,靜靜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年輕人開口說話了。
“你認識我?”
帶着本能的戒意,方榕不知不覺後退了好幾步,直到身子靠到了姑丈的墓碑上退無可退之時,這才站住了身形,有些驚訝的開口了。
不知道爲什麼,儘管微帶着笑意的年輕人身上並沒有任何的敵意,但是方榕整個人,包括他眉心代表着不可一世的天妖的那團冰寒,卻一直讓他有種畏懼和想要轉身逃開的念頭,這令他在驚訝的同時,全身也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不認識,不過在好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你。”
這個自稱是方羽,有着一雙玉樣溫潤,海般深邃的雙眼的英俊青年又是微微一笑,神色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和出塵的味道。
“幾個月前你就知道我?”非常丟人的,方榕竟發現此時的自己說話的時候臉上竟有點變顏變色。其實,這不怪他。因爲基本上,此時他的身體上很多細微處的反應,早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握。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方羽淡淡的一笑,隨着他的這句話,一種懶洋洋的奇特感覺忽然君臨到了方榕的腦海深處,很快的就讓他晉入了一種很難言說的狀態。
那是一種只有在閒來無事時,將自己鬆散的身體斜躺在冬天暖洋洋的陽光之下好久,纔會在心頭偶爾泛起的鬆弛和寫意的感覺。對於這種感覺,方榕好像已經有十多年沒體驗過了。可是現在,它卻又忽然的隨着這個叫方羽的人的一句話降臨了。
拒絕不了,也沒辦法拒絕。
很快的,方榕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可是他自己還不知道,就在他的人鬆弛下來的同時,他臉上原有的那一抹淡淡而又妖異的粉桃色,也在迅速的往皮膚裡斂去。
“你是專程來找我?”
儘管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在這種懶洋洋的安逸感覺之中,但是方榕長久以來苦苦熬煉出來的堅韌和毅力,卻還讓他的心頭保持着最後的一絲清明,他的心智並不曾完全淪陷。
“呵呵,不是。只是無意間路過,恰巧碰到而已。當然,這也可以算是咱們之間的一點緣分。對了,剛纔聽了你的《傷別離》和《楚歌》,現在讓我也爲你奏上一曲,就當是回禮好了。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壎吧?”
“我的壎?它已經碎掉了。”被眼前這個叫方羽的人忽然離題萬里的一說,方榕不覺一愣,心頭一陣迷糊,迷迷糊糊中順手往眼前一指,那裡陶壎的碎片落了一地。
“呵呵,何必這麼拘泥於形式呢?豈不聞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淡淡的笑着,一直在那裡袖手而立的方羽輕輕走了過來,往地上一彎腰,再站起身手中已經握着一個完整陶壎。
原本聽了那句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之後,整個人猛然一愣的方榕看到眼前這個奇景,心頭劇震,那方羽握在手中的陶壎儼然就是剛剛在自己手中碎掉的那個壎!
這怎麼可能?
再凝神細看,地上哪裡還有陶壎碎片的一點殘渣?
這怎麼可能!
就在此時,一縷清越的壎音忽然就在這夜色籠罩下的山坳裡悠然響起,原本在他自己手裡只能吹奏出悽婉蒼涼之音的陶壎卻在這個叫方羽的年輕人吹奏下,發出了一種略帶着神秘和古樸的空靈之音。
就像鳥兒自由的飛過大地,就像風兒輕輕的掠過四季,就在這嫋嫋壎音中,種種已經久違了的美好感受一點點的隨着曲子涌上方榕的心頭,不知不覺間,渾身被倦意籠罩住的方榕淚流滿面,神志漸漸趨於混沌。
“這一首《閒雲野鶴》是回謝榕兄的《傷別離》,下面這首《一意孤行》,就當是回謝榕兄的那曲斷腸《楚歌》吧。”
就在方榕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時候,方羽清朗的聲音又飄飄渺渺的在耳邊響起,下意識的點着頭,方榕的身子卻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坐倒在地。
壎音再起,這一次,跌宕起伏的壎音中明顯帶着一種個性張揚的韻味,就像奔流的小溪歡快地滑過青石,又好像敏捷的小鹿活躍在林間,充滿着生機勃勃、活力飛揚的味道。這明快的壎音就像一股股清泉,輕輕洗刷着方榕沉鬱黯淡的心靈,慢慢將他帶入了至深的夢鄉。
香甜的酣睡中,方榕隱隱約約的聽到有一把清朗的聲音在自己的夢境深處,緩緩吟道:“福禍由來互倚伏,還如影響相隨逐。若能轉此生殺機,反掌之間災變福。”
唸完這些,聲音迅速遠去,再度讓無夢的酣睡控制住了方榕的整個身心。就這樣,以天爲幕,以地爲席,方榕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他究竟是誰?爲何面對着他我會畏懼?”
清晨的朝陽和山風裡,重新給每個墓前都點上了線香的方榕靜靜的坐在那裡,閉目苦思昨夜裡那奇特的遭遇。
他盤起來的膝蓋上,昨夜被那人吹過的陶壎就靜靜的放在那裡,上面找不到任何縫隙,就和自己剛買的時候一模一樣,似乎從來未曾碎過。
可殘留在它上面的那種奇異的脈動,和自己體內隱隱流轉的氣機上的那一絲微微不同,卻再也清晰不過的告訴方榕,昨晚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儘管現在空山寂寂,此時此地也早已不見了昨夜那青衣少年的影子。
深吸了一口氣,百思不得其解的方榕無奈之下,便暫時放棄了對這個叫方羽的人來歷的尋思,重新將自己的心神沉浸到了已經產生異變的體內氣機。
其實不光是體內的氣機,就連一直掛在胸口,沒有異常情況根本不會有任何反應的朱雀鏡,從昨晚遇到那奇怪的方羽之時,也一直散發着一股奇怪的溫熱,直到現在都未曾停止。
那是一種和以前任何的一次經歷都絕不相同的奇特感覺。現在的朱雀鏡散發溫熱的那種現象並不像以往護主時的那般灼熱,也不像平時自己熔鍊時,那樣的緩緩擴散和平穩。此時散發着溫熱的它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在隨着自己體內的脈動一樣,一放一收的在同頻躍動。
而體內也大異往常的氣機,似乎也在脈動的調節之下,以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漲縮涌動着,古怪非常。
其實最奇怪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從昨晚開始,就一直龜縮在眉心的那一抹代表着天妖的冰寒,這十多來年來,它還從未像此刻這般老實過,就像一個被層層蠶繭包裹着的蛹一般,現在的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狀態將自己深深的壓縮在了眉心的最深處,如果不是方榕仔細凝神細察,都幾乎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難道它還會害怕?”
儘管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但是疑竇叢生的方榕還是在心底最深處忽然涌起的那股子驚喜裡,不能自控的興起了這個念頭。
因爲這十多年來,就算自己面對着像韓元山和白虎宗宗主那樣的高人的種種秘術,潛伏在眉心深處的它都未曾像現在這般的老實和龜縮過,頂多就是在他們全力施術相救後,它囂張的侵襲會隨之減弱幾分,可以讓自己相對安心的過上一段或長或短的時日,但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讓它龜縮到幾乎感應不到存在。
莫非這個方羽,就是以前韓老口中說過那類可遇而不可求的世外之人?可他卻又是那麼的年輕,看上去甚至要比自己還要年輕上許多,這樣一個年輕人他怎麼是韓老口中的世外之人?就算是以韓老的年齡和爲人,再說起這類人的時候都滿臉的崇敬啊,這樣的人中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年輕的人呢?
胡思亂想中,方榕不能自主的,再次想起了昨夜方羽臉上的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玉樣溫潤,海般深邃的眼睛。
恍惚中,他驚訝的發現,除了這一雙眼睛,他對這個方羽的其它印象都似乎非常的模糊,烙印在腦海深處的,只有他那雙玉樣溫潤,海般深邃的眼睛。再有的,也就是那清朗中帶着幾分縹緲的聲音。
“福禍由來互倚伏,還如影響相隨逐。若能轉此生殺機,反掌之間災變福。”難道他這是在點化自己?莫非這天妖附體的背後,真的有由災化福的一線可能?
默默想到這裡,方榕的腦海中也再次轟響起來當初聽過的那巨大聲音:“虛含虛,神含神,氣含氣,明含明,物含物。達此理者,情可以通,形可以同。同於火者化爲火,同於水者化爲水,同於日月者化爲日,同於金石者化爲金石。”
轟!
就像一道驚雷猛烈的劈中他的腦門,在全部的身心劇烈的震動中,他全部的氣機就像被點燃的炸藥一般,猛地爆發洶涌了起來。
在忽然憑空出現在身邊的劇烈氣旋中,他根本不受神意控制的身子迅速的按照標準的五嶽朝天式盤坐了起來。
而此時,原本萬里晴空的天際,也隱隱泛起了風和烏雲的痕跡。不過轉眼之間,整個青陽鎮方圓百里空際,變成了烏雲的天地。
就像一座恆古就矗立在山凹裡的石像,沒有了呼吸的方榕一動不動的僵硬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