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目送方榕厚實的身影在暮雨中漸漸遠去,不知怎的,小蔣心裡忽然就涌上了一縷淡淡的惆悵。無聲的輕嘆了口氣,她有些鬱鬱寡歡的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望着迷離的天際,發起呆來。
她不明白最近自己是怎麼了。以往根本會熟視無睹的一些場景和細節,每每就會無端地讓她的心亂起來。
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要在聊城這最大的十字路口混過一段日子的人,誰不知道,三泰書店的自己,一直是個活潑到有些潑辣的女孩?就連小明和他的那些混混朋友,見了自己都要敬畏三分,可最近自己是怎麼了?
店門外,綿綿不絕的細雨中暮色越見迷離,周圍的店鋪打烊的打烊,不打烊的也次第開燈,而她卻只是懶懶的趴在玻璃櫃臺上,並不想去開燈。她覺得此刻繚繞着輕寒的暮色,正適合她現今的心境,反正這會也不太可能有多少顧客上門。
轉眼在這邊已經幹了三年,眼看着自己也慢慢長大了,起碼,比起當初自己剛來的時候,怎麼說也算是個成熟的大姑娘了,可爲什麼在榕哥的眼裡、口中,自己還總是當初那麼青澀的,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呢?難道我現在還不算長大?
不自覺的伸手輕撫着自己的面頰,小蔣心裡一貫對自己容顏的暗暗滿意在此刻顯得恍惚了起來。
“青蓮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發呆?燈也不開,哦,我知道了,嘿嘿,莫非是在思春?”隨着戲謔的語聲,一個半大不大的少年冒雨嘿嘿笑着走進店來,輕車熟路的伸手拉開了位於門邊上的燈繩。
“滾一邊去,小崽子!欠揍啊?”心中的輕愁和迷茫瞬間就被少年口中思春倆字變成了怒火。隨着喝罵聲,她騰的站起身順手便把桌上當賬本的硬皮本狠狠的甩了過去。
“啪!啪!啪!”在那少年猶在嘻笑着躲硬皮本的空裡,圓珠筆,借書登記本,還有個碩大的鐵製書夾子緊接着沒頭沒腦的丟了過來,砸在了身邊的牆上。
還沒等感覺不對的少年出聲呢,就看到他一向敬畏的青蓮姐隨後雙眼含淚的白着臉衝了過來。
這還了得?儘管腦子裡到現在還沒轉過彎來,可青蓮姐罕見的淚眼就已經讓他的身體本能的竄出了店外。
等他憋着一口氣用自己也想不到的速度竄到離書店十多米的街中心時,這纔敢回頭望去。
“喔?不對,青蓮姐好像真的在哭哎。”這還了得?心頭瞬間轉過無數可怕念頭的少年晃身就閃回了書店。
一伸手,他想拍正在轉身低頭抹淚回走的小蔣肩膀,可手伸到半截又不自覺的落了下來,只是輕輕地牽動着她手肘間的衣物:“青蓮姐,爲什麼哭?”
“不要你管!”頭也不回的掙了一下,發現沒掙脫的小蔣回過身來,正好迎上少年清瘦俊俏的臉龐,緊接着,已經到了嘴邊的那句你還敢來的話,便被少年眸子裡那股彷彿鬼火般燃燒的樣子給堵了回去。
一想到前幾次在他眼中看到這種神情的後果,小蔣心裡陡地一寒,一縷略顯慌亂的微笑勉強浮上猶有淚光的面頰:“沒什麼,只是忽然心裡有點煩。”
“青蓮姐,爲什麼?”標槍般挺立在面前的少年好像並沒有聽到她的解釋,只是一字一頓的重複着剛剛的話,眼中那猶如鬼火般燃燒的東西更濃了。
心下一惱,自己覺得沒來由的軟弱一下子又退了下去,有些惱羞成怒的她兩眼一瞪,手指熟練無比的點上了少年的額頭:“什麼爲什麼,什麼時候我事也輪着你管了?怎麼,瞪着雙牛眼要吃人啊?還不是被你氣的,小小年紀你又知道什麼叫思春?再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青蓮姐,青蓮姐,不敢了,以後不敢了……”討饒般往後慌張的退着,剛剛還屹立如山的少年馬上就被她這番慣用的語氣和架勢弄垮了形象。在她的連珠炮般的言語和貼近逼視的壓力下,少年的臉騰的紅了,像煮過頭的螃蟹,標槍般挺立的身軀也軟了下來,又似剛落市的蝦米。
“嘻嘻,看你以後還敢亂說不。”帶着看似得意的嘻笑,小蔣順勢回到了自己的坐位,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她忽然間發現多少年來,自己眼中的小弟弟開始慢慢長大了。剛剛從他身上,她竟然隱隱感覺到了以往只有在榕哥身上纔有的堅強和魄力。所以她纔會表現出了短暫的軟弱,幸好被她迅速發覺了。
她纔不想在自己眼中的小弟弟面前表現出這番模樣呢,那多沒面子?
“呀,都快六點半了,榕哥怎麼還沒回來?”無意間一看腕錶,她不禁着急起來:“小明,幫蓮姐看着店,我出去一下。”她一邊脫着戴在胳膊上的套袖,一邊急急的向剛從紅臉中恢復過來的少年說道。
“天都快黑了,蓮姐你怎麼還出去?關門不就得了。”慢慢往櫃檯裡進着,看上去多少還有些扭捏的少年試探着道。
“不行,榕哥去車站拉書了,等會還有些孩子要來取書,店門不能關。”把脫到手裡的套袖一把塞給小明,小蔣邊急急的說着,邊想硬從少年的身邊擠過去,可沒想到這時已經把套袖接到手裡的少年卻又紅着臉迅速退出去了。
“既然這樣,那青蓮姐你現在又幹嘛去?”神情略顯扭捏的少年有些慌亂的低頭躲閃着她的眼神,那是種帶着幾絲疑惑又有些好笑,再加幾分戲謔的眼神。
“小鬼頭,知道害羞了,長大了嘛,嘻嘻。”她嘻嘻的笑着,自己也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
“青蓮姐,人家現在也快十八了,幹嘛還老當我是小孩子啊?”些微不滿的,這個名叫小明的少年梗着脖子紅着臉辯道。
“什麼快十八歲了?別人不清楚,你青蓮姐我還不清楚?你現在十七歲還差兩個月呢,你不小誰小?別以爲你跟了三哥,有羣小混混跟着你叫大哥你就覺得自己真長大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那個當年幫你洗屁股的時候的小毛頭。哼,還不快滾過來看着,傻站在那邊幹什麼?”雙手很威風的叉在腰上,小蔣得意洋洋的教訓着連脖子根都紅透了的少年。
“行了,行了,青蓮姐,你多少也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你大,你大,行了吧?”脹紅了臉喘着粗氣,小明覺得頭都大了,就連被三哥訓他都沒覺得自己這麼狼狽過,無奈之下,只好高舉白旗,投降了。
“青蓮姐,那你現在到底幹嘛去?”走進櫃檯,他邊套套袖,邊不很放心的追問已經走到門口的小蔣。
“我去看看榕哥啊,他都去好半天了,怎麼還沒回來,看來可能又在車站被那傢伙找碴拖住了,這次我去非好好罵那傢伙一頓不可,太可惡了。”心裡急着要去看方榕的小蔣想都沒多想一下的順口答道。
“青蓮姐,等一下。”還沒等她回頭問怎麼,她手肘間的衣服又被人拉住了。
“哎,你這傢伙速度怎麼這麼快,都嚇了我一跳。”回頭一看,拉她的正是剛還站在櫃檯裡的少年,頓時就被他奇快的速度嚇了一跳,穩下心神後嗔道。
“對不起,青蓮姐。對了,你剛說怎麼了?我沒聽明白。”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上的長髮,小明擠出個笑臉。
“沒事,以後出現別這麼突然就行了。還不就是因爲一個混蛋司機嘛,上次書市張老闆託他帶點書給我們,我去取,結果他不但對我毛手毛腳不說,最後還硬和榕哥要了三十塊的運費,這次張老闆他們偏偏又找上他來帶書。榕哥到現在還不來,我怕又是他在找碴,所以要去看看。”一口氣說完後,她一拽自己的胳膊又道:“小明你今天怎麼這麼煩啊?不和你扯了,快放手,再不去天就黑了,哎,你去哪啊,快回來。”
沒等她話說完,面前的少年已經竄出店門了,黯淡的暮雨裡只遠遠傳來他似乎隱隱有些寒意的聲音:“我去幫榕哥取書,蓮姐你還是看店吧,我們很快就回來。”猛然間,小蔣醒悟到自己這次可能說錯話了。悔急交加之下,她緊緊攥住被塞回手中的套袖,纖細的手指上,再也不帶任何血色。
店門外,暮色迷朦,風急雨冷,天就要黑了。
“崔先生,現在別人都下完了,書我可以上來取了吧?”摘下眼鏡,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之後,方榕有些蒼白的臉上擠出了個笑容,衝着車窗背後那張冷漠的臉道。
“哇操,是你們賣書掙錢又不是我掙錢,急什麼?等我抽完這根菸再說。”車內的司機崔大不緊不慢的點燃一根菸,吐了個眼圈,眼光也不給一下地道。從上次的糾葛中,他已經掌握了車窗下這人的癖性,軟的很呢!
“這樣吧崔先生,我也知道你們跑車辛苦,那我再加十塊,四十!總該行了吧?”方榕知道善意的笑容對這般人用處不大,所以直接開始加價。
他已經不能再等了,本來車就已經晚點,再加上司機非要車上的人都下完纔給取書,到現在,他已經在這裡等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這個臨時的車站平時還好,可天一下雨,人就根本沒地方躲,自己蹬的三輪車就更不用說了。人泡泡雨還沒關係,可三輪車是人家的,被雨這麼一淋,回頭要是生鏽的話,就麻煩了。再說還有羣孩子一會就要來取書。
“四十?爲了你這袋破書,我今天可少拉了最少四五個人,要是平時,四十也能說得過去,可你忘了明天就是星期假日?今天晚上的車票已經漲價了。”自在的吐着菸圈,司機崔大歪躺在座椅上,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你說多少吧。”方榕又摘下眼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後,問道。這時,雨水已經完全打透了他的衣衫,身上披着的雨衣早就被他蓋在車上了。
“這次最少也要這個數,不然這袋書你別想拿走,頂多明天我再把它帶回去。”咧嘴笑笑,崔大伸腳踢了踢腳邊躺在一旁書袋,用手比劃着道。
這時他心裡已經在暗暗偷笑,只恨老天怎麼不多生出幾個這樣的傻蛋,讓他在賺外快的同時,體會下一切掌握在手的快意。他知道,這錢他今天賺定了。
“八十?”果然,他透過煙霧看到,車窗下這個已經被雨淋的像個落湯雞一般的傻胖子臉上一愕,肉疼似的抽動了幾下後,無力的嘟囔着自己的比劃的數字,點了點頭。
“啊!”劇烈的疼痛瞬間從崔大的手腕上傳來,整個胳膊頓時除了疼再沒有任何知覺。還沒等他明白爲什麼自己伸出車窗拿錢的手上怎麼會血花飛濺,緊關着的車門就在他的慘叫還未落地的瞬間被拽開。
抱着胳膊勉強擡起頭來,映入他眼簾的是好幾道帶着風聲的黑影,緊接着是無邊無際的眩暈和沉悶的打擊。
他一下子從車裡被扔出來的身體瞬即淹沒在似乎無休無止的踢打裡,如潮水一樣涌來的疼痛馬上又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造成的恐懼所替代。他想喊,想哭,更想叫饒命,血流滿面的臉上,腫脹的眼睛疼的只能睜開一條縫,嘴裡是又鹹又澀的血腥,但嚎叫嘶吼的聲音就被卡在喉嚨裡,沒人聽到。
彷彿過了幾個世紀那麼久,那些踢打他的人影終於消失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刺耳的警笛聲把崔大從還算是“幸福”的眩暈中弄醒,隨即他的感知便被身體上無邊無際的痛苦所淹沒。
已經變黑的天空中,雨水肆無忌憚的如箭般射在他身上,在刺激着無處不在的疼痛的同時,倒也讓他支撐起了最後的一絲清醒。
在他用盡全身的精力再次睜開的眼睛裡,透過糊在眼簾的血光,他看到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和一雙躲在鏡片後面的雙眼,似關心,又似嘲笑的看着他,嘴裡好像還在說着什麼。
他張大着嘴,似乎慶幸自己還活着,可是沒等他發出任何聲音,又一陣更猛烈的“幸福”眩暈又使他昏了過去。
“姓名?歲數?住址?職業?”相當職業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詢問再次迴響在方榕的耳邊。此刻的他,正坐在警局的審訊室裡,接受另一個四十左右警員的詢問。
在這之前,已經有個年輕警員詢問過他一次了,他不明白,爲什麼這個警官又要再問他一次。
此時,在他的估計裡,應該是晚上八點了。他不禁微微的有些爲苦守在書店的小蔣擔心。
“方榕,二十八歲,租住聊城明珠大樓三樓三○八房,開書店的。”耐着性子,他還是詳細回答着。因爲他知道,在這裡急也沒用。
“開書店的?那算是文化人了,爲什麼還要糾集流氓毆打崔大?是不是企圖搶劫?”半老的警員停下筆,頗有些挑釁地盯了他一眼。
“警官,前面我已經再三申明瞭,人不是我打的,打人的那些人也不是我叫的。我只不過是去那裡取回別人帶給我店裡的書而已,怎麼又扯上什麼搶劫了?”方榕愕然的問道。
“剛纔運輸公司那邊來人了,據他們說,剛剛在醫院醒過來的崔大指認打他的人就是你,而且還說你試圖搶劫。”半老的警官把玩着手中的鋼筆,兩眼緊盯着方榕說道,語氣裡透着幾分惱怒。
“這是誣陷,我期待警局給我個公道。”方榕一愣,隨後卻沒像常人被冤枉了般激怒的跳了起來,反倒擡起頭,緩慢而又堅定地迎着半老警員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哦?”有些蒼老的警員心裡琢磨着:“爲什麼他的神情會這麼鎮靜?”不由摘下自己的眼鏡慢慢擦了起來。似乎漫不經心認真觀察起面前這個看起來微微有些發胖的年輕人來。
面前是張鎮靜的臉,寬寬的額頭下,兩條不濃不淡的眉毛,藏在無框眼鏡鏡片後的雙眼,都給人一種沉穩而又秀氣的感覺,鼻樑還算挺直,嘴角似乎總帶着幾分笑意,加上略顯圓潤的下巴使得整張臉顯得十分柔和,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但那一點都不躲避自己目光的眼神卻藏着自己有些捉摸不透的東西。
在他的經驗裡,這樣的人的確不像是會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的人。但就是他那隱隱覺得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使自己微微的有些惱怒。
“誣陷?那爲什麼我們的人趕到的時候,現場只有你一個人?而且你手上還有血跡?”雖然他已經從感覺上確定了方榕的無辜,但他還是想通過這條線索找出些別的什麼。
“那是我在打他的那些人跑掉之後,過去查看他傷勢的時候沾上的。警車來的時候,我正在那裡試圖幫他,我想當時到場的警官誰也沒有看到我動手打他。”方榕沉穩的回答着他的問題。
“既然你一直在場,那麼你有沒有看清楚是誰打他的?”記錄着的半老警官擡起頭,停下手中的筆,凝視着方榕問道。
“因爲那時天已經黑了,加上又在下雨,再說我眼神不好膽子又小,沒看清楚。”方榕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道。
“我提醒你,你所說的一切都要負法律責任,千萬不要試圖包庇誰!”提高了嗓門,半老的警官喝道。
“這我明白,但我說的都是事實,警官如果不信,儘管去查。”方榕神色不變的答道。
“那現在你再說一次事情的經過。要如實說。”放下手中的鋼筆,半老的警官乾脆先不記了,伸手摸出一根菸點上後道。
“當時,我正往崔先生手中遞錢,那是他帶書的運費,而他也正從車窗裡伸手拿錢,這時,從車頭前面忽然竄出個人來,手裡拿着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猛敲在崔先生的手上,隨即我也被那人一把遠遠的推開,跌坐在我推來的三輪車上。緊接着我聽到崔先生的慘叫聲和一羣人的喊打聲,我當時很害怕,所以沒敢過去看。接着警車來了,那羣人好像跑了,這時候我聽到崔先生的呻吟聲,這纔敢過去,我看到崔先生血淋淋的躺在地上,嘴裡還在呻吟,所以想過去幫他,就在這時候,警車上的警官到了,我也被帶到了這裡,當時情況就是這樣。”方榕略作思索的再次有條不紊的回答了一遍事情的經過。他知道,肯定還有人看到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不然警察不會那麼快就來到現場。所以整個過程大概他也沒必要驚慌和撒謊。
“人家推你了你都沒看清楚是誰推的?”吐着煙龍,半老警官看似不信的問道。
“我眼神本來就不好,再加上事起突然,所以真的沒有看清楚。”方榕很誠懇的答道。
“那王小明你也不認識了?”突兀的,半老警官在靜了一會後,忽然問道。雙眼在繚繞的煙霧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王小明?”方榕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困惑。
“對,就是王小明,經常在你店裡出沒的小混混頭,你該不會不認識吧?”透過煙霧,方榕看到半老警官微眯着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嘲弄的神色。
“哦,警官是說我店員小蔣的鄰居小明啊,他我認識,經常來的,不過我不知道他全名,一直都跟着小蔣叫小明的,他怎麼了?”方榕恍然地道。
“這件事真與你無關?”半老警官神色不變的徑自問道,根本不回答方榕的出題,其實這點方榕也早已經料到了。
“真的與我無關。警官,這事你們儘管查,要是查到最後是我做的,我願意接受加倍的處罰,不過現在能不能讓我先把書送回店裡去?還有羣孩子在等呢。要不麻煩你們給送回去也行。”方榕坐起身子,想站起來又沒敢,有些着急的要求道。
“我們晚上沒那麼多人手,這樣吧,你等等,我們去研究一下,說不定很快就會有結果的。”半老警官面色一和,站起身來收拾着桌上的記錄道,心裡突然鬆了口氣:“也許他真的沒有什麼。”
“那就最好了,謝謝你啊警官。”方榕也是面色一寬。
“方老闆,聽說你煙癮挺大?”在臨出門口的時候,半老警官忽然回頭似笑非笑的問道。
“哦?”方榕這下真的一愣,還沒等他回答呢,那半老警官用手裡的筆錄指了指他桌上笑道:“那裡還有幾根菸。”說完,帶上門走了。
“明哥,不好了,小不點剛被警察從家裡帶走了。”在聊城南區的一個小單間裡,一個慌里慌張的少年打斷了王小明和他那羣小兄弟們的划拳聲。
“哇操!他不是說今晚去找他馬子,不回家的嗎?”端在手裡的酒杯一抖,灑的一桌子都是。狠狠的甩掉酒杯,喝紅了臉的王小明有些惱羞成怒的罵道。屋子裡喧囂的少年們也頓時安靜了下來,不少人臉上微微的帶了點慌張。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過來的時候,看到警察把他抓上車帶走了。明哥,現在怎麼辦?”“哇操,慌什麼?”嘴裡喝罵着,王小明努力剋制住自己心頭的慌張,迅速想着辦法。
他知道,自己面前這些半大的少年眼下全都在等着他拿主意,這會自己要是慌了,非壞事不可。
“今天的事有份的人趕緊閃,這幾天想辦法先躲起來,別讓警察找到,我現在就去找三哥想想辦法。”沉吟着說到這裡,王小明語氣一頓,目露兇光的雙眼逐一掃過面前急着站起身準備四散而逃的這羣少年,冷冷地道:“要是誰被逮到,軟了骨頭的話,別怪我不客氣,三哥的家法你們也是知道的。只要你們挺住,三哥一定會想辦法包你們沒事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明哥!”衆少年略有懼意的齊聲應道。
“速度放快點,照子放亮點!散了。”王小明滿意的點了點頭,揮手道。
“啪!”一記兇猛而又響亮的耳光把王小明煽到了牆角,嘴裡頓時有了股鹹鹹的味道。
“三哥!”王小明委屈的捂着臉叫道,尾聲裡都帶着點哭音。他不明白爲什麼三哥在聽了事情的經過後,一言不發的就給了自己一記耳光。他叫主要是因爲心裡覺得委屈,倒不是因爲捱了從不輕易揍兄弟的三哥耳光而感到傷心。在聊城混的人都知道,三哥生氣的時候,只有最親信的人才會偶爾捱到他的揍,不是親信,他絕對不會親自動手。
“覺得委屈了?”甩完耳光後,神色恢復常態的三哥若無其事的點起一根菸問道。
“是覺得委屈,三哥你不是常說,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是最大的恥辱嗎?我教訓了欺負青蓮姐的那個混蛋,可回來卻又被你揍,當然覺得委屈了。”用手擦拭着嘴角的血跡,腫着半邊臉的小明忿忿不平的抗辯道。
“你剛說把他教訓成什麼樣了?”微微一笑,吐着菸圈的三哥平靜的問道。
“估計能讓他在醫院裡躺上一兩個月,看他下次再敢不敢欺負青蓮姐。”王小明些微有些得意地道。
“爲什麼留下他的手?”面色如常的三哥嘴裡冒出這樣的字眼,可緩緩的語氣裡有種東西讓正捂着腮幫子的王小明不由的打了個寒顫。他一擡頭,正看到一向溫文爾雅的三哥臉上,那雙眼睛裡燃燒着一股火焰,就像自己小時候見過的鬼火一樣,一閃一閃的散發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能自己的,他偷偷又打了個寒顫。
眼看夜色越來越深了,對面的商店大多也都關了門,昏暗的路燈映照下的十字路口上也不見了行人,只有緊一陣慢一陣下個不停的細雨在越來越冷的風裡無休無止的灑落着寒意。
一燈獨照的書店裡,小蔣在慘白的燈影裡,焦躁的來回轉個不停。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店門口出來進去的轉了多少次,別的不說,就光勸走那些因爲久候不見書的小孩之後,她自己都來回走了最少有百八十趟。
看了看錶,現在已經快九點半了,爲什麼他們還不回來?
到這時,她已經隱隱感覺到可能是出什麼事了,不然方榕絕對不會到現在都不會來。
再回想小明衝出去時話裡的寒意,她心裡的那個惱怒和後悔,實在是不知道麼怎麼發泄纔算合適。
可她現在又不敢走開,在沒有確實的消息前,她真的不能走開。萬一方榕因爲車晚點了耽擱到現在沒回來,她自己關了門去找的話,要是錯過了,方榕取書回來進不了門,那可就難看了。儘管她相信以方榕的寬厚,絕對不會怪她,但是,她實在是捨不得方榕在外面淋雨。
就在她急得六神無主,快要上火的時候,雨夜裡傳來了方榕的咳嗽聲和三輪車剎住時的咣鐺聲。
“榕哥,你回來了?到底怎麼了?怎麼到現在纔回來?”嘴裡大聲叫嚷着,她飛一般的閃進了雨夜。
“別出來,別出來,咳,都叫你別出來了,怎麼不聽呢?”嘴裡唸叨着,方榕技巧的避開跑將過來的小蔣,順勢扛起了三輪車上的那袋書往店裡走去。
“榕哥,到底出什麼事了?你怎麼到現在纔回來?”看到方榕平安地歸來,小蔣一直提懸了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順手拎起三輪車上的雨衣緊緊跟在方榕後面追問個不停。
“來,榕哥,擦擦,你看全身都溼透了,你快上去換衣服吧,小心感冒了。”一等方榕放下扛的書,還沒等他說話,小蔣迅速的把毛巾送了過來。
“你先擦擦吧,你看,頭髮都快溼了,我不要緊,反正也已經淋透了。”方榕不接毛巾,反倒退了一步,笑着道。
知道扭不過方榕的小蔣胡亂的抹了抹頭臉,也顧不上再問遲歸的原因了,只是連聲催促道:“榕哥,你還是趕緊上去換衣服吧,小心感冒了,快去。”嘴裡說着,就準備推他上樓。
“不用了,等下我還要出去一趟,換了還是個溼。”方榕接過毛巾,順手擦了把臉後道。
“還要出去?榕哥,到底出什麼事了?”小蔣緊張了起來。
“沒什麼事,對了,小蔣,今天的書款存了沒有?”方榕不答反問。
“沒有,你走了以後,那羣學生就來了,等把他們勸走,已經過了八點,銀行下班了。今天的書款一共是十萬零八百七十九元三。”一聽方榕問起公事,小蔣儘管心裡還是疑雲一片,但還是很俐落的把厚厚一捆鈔票遞了過來。因爲全是買書的零鈔,所以捆了厚厚的一大捆,看上去着實不少。
“你點兩萬出來,我現在要用。”方榕搖頭,不接鈔票,只是用毛巾擦着頭髮吩咐道。
“榕哥,到底出什麼事了?”小蔣迅速地從那捆鈔票裡取出兩萬,邊遞過來邊問道。
“明天再告訴你吧,出了一點小意外。”方榕接過鈔票的同時嘴裡含糊的應着,並不想現在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她。
“好吧,那就明天說,那榕哥現在你又要幹嘛去?”小蔣迅速把剩餘的鈔票放回皮包裡,在把皮包遞給方榕的同時,疑惑的盯着方榕問道。
“今天錢就先放在店裡好了,你準備關門,我去把三輪車還給金老頭,這會他應該等着急了。”方榕笑笑,並不回答,只是逕自吩咐道。
“榕哥,你現在到底要去哪裡?快說啊,急死我了。”關好門的小蔣拽住還車回來的方榕胳膊,着急的問道。這會的她真有點恨起方榕的溫吞來。
“送你回家啊,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太放心,走吧。別拽着我胳膊,我要點根菸。”說到最後,方榕語氣有點變了。
快要哭了的小蔣心裡一涼,隨即一惱,無力的放開方榕的胳膊,默默地低頭走進了雨夜,嬌小的身子在路燈的暗影下顯得有點淒涼。
方榕在心裡無聲的嘆了口氣,撕開在路上買的煙盒,摸出一根菸佝僂着身子點上,長吸了一口後,快步趕上小蔣,默默地陪她往前走着。
寂靜的雨夜裡,昏黃的街燈將兩個默默無語的人影拉的老長,雨絲不停的敲打在影子和倆人的身上,陰冷的冷風不時的掠過,在帶來冰涼寒意的同時,也讓方榕捏在手心裡的菸頭發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在默默流淚的小蔣心裡,這不時掠過的冷風遠不如此刻內心的寒意。
這三年多來,她從沒想到會從方榕的語氣裡感受那般的冷漠和決絕。儘管她也能明顯體會到方榕刻意放緩的語氣,可是,那怎麼也壓不下剛剛語氣中的那種陌生的決絕。
路,有時候似乎應人的心境而有了短長。這段壓抑悲傷的回家之路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
她多想這會是自己一個人,那樣就不用藉着雨夜的掩飾偷偷流淚,可以盡情的號啕大哭,現在的她,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發泄,這點或許別的女孩在大街上做不到。但她絕對不在乎。
就在她覺得心中的悲傷越來越不受控制的關鍵時刻,家遠遠在望了。淒涼的雨夜裡,遠處那熟悉的朦朧燈光瞬間就摧毀了心中最後的剋制和堤防,終於,她小聲的,不受約束的嗚咽聲迅速在雨夜蔓延開來。
雙手飛快的捂住臉,低頭想要跑開的身子被肩膀上那只有力而又冰冷的大手拉住,緊接着耳邊就響起來方榕低沉的聲音:“傻丫頭,有很多東西你不懂,榕哥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你不想讓榕哥就此消失的話,就不要再哭,乖,聽話。”如果此刻傳入耳朵裡的聲音還是方榕那聽慣了的聲音的話,她會理都不理的跑開。可此刻傳入耳中的,是從沒在方榕平和寬厚的嗓門中聽到過的一種蒼涼和悽苦。那是一種彷彿歷經了久遠滄桑後,飽含着霜風淒雨味道的蒼涼和無奈,那更是一種能讓心絃都爲之顫抖的,男人窮途末路般的悽苦。
淚眼朦朧的她不由轉過身去,看到方榕平日溫和可親的臉上和身上,散發出一股比寂寞的冬夜還要冰涼的孤寂和冷漠,在這孤寂和冷漠的包圍之下,他人明明站在那裡,可感覺上卻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沒來由的,她突然想起初次聽到楚歌的那次境遇。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本該下來換她去吃飯的方榕一直到了下午三點,都沒從他位於書店上面三樓的房間裡下來換她,那天生意又比較忙,經常來看她的小明那天也正好沒來,在餓的實在有點招架不住的情況下,她首次上了方榕住的三樓。平時,在方榕有意無意的暗示下,聰慧的她從不自己上去找他,雖然這一點也很讓她不解和不滿。
那天的天氣非常的熱,就連好動如她,上三樓的時候都是刻意慢慢上去的,不然活動稍微一劇烈,人就會全身出汗,作爲一個女孩,她並不想讓衣着單薄的自己渾身大汗淋漓的出現在自己老闆的面前,特別是在這個老闆讓自己很有好感的時候。
一上三樓,安靜的午後立時被隱約可聞的一縷音樂聲打破,那是一抹飄飄忽忽的嗚咽般的聲音。
隨着她好奇的腳步加快,那音樂聲也逐漸變的清晰起來。那是一種她從沒聽到過的聲音和旋律,淒涼悱惻的幽幽嗚咽聲在聽清晰的瞬間就讓她渾身一涼,隨即便把她拉進一個猶如百鬼夜哭的暗夜,孤月高懸,夜風淒冷冰涼,荒蕪的原野,到處是隨風飄搖的枯草,地面伏屍遍野,空氣中盪漾着令人絕望的嗚咽和飲泣。
只不過眨眼的瞬間,她全身的暑氣立消,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樑骨瞬間貫穿了全身。
還好她平時膽子頗大,並沒有當時便驚叫出來,只是打着寒顫,迅速的衝向發出音樂聲的那間房屋,在衝開虛掩着的房門之時,她才驚訝的發現傳出這令人寒顫不已的音樂聲的房間,真是自己老闆方榕的房間。
就在門開的那一瞬,她第一次看到了被這種孤寂和冷漠包圍着的方榕,在那一刻,她驚訝的發現相處了那麼久的榕哥完全不像熟識的一個人,而是一座雕像,而且是一個非常陌生,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雕像。
後來在她狐疑好奇目光的逼迫下,瞬間恢復常態的方榕告訴她,那時她聽到的正是傳說中,韓信在垓下吹散西楚霸王項羽八千子弟兵的楚歌。那是一種叫土員的樂器吹奏的,所以音樂淒涼悱惻,猶如百鬼夜哭。而他之所以像雕像一樣半躺在那裡出神,只不過因爲太過陶醉在音樂中英雄末路的那種感傷,雖然當時她就有些半信半疑,但素來相信方榕的她還是沒有多想什麼。
但是現在,就在這雨夜的一瞬,她忽然醒悟到那時的方榕,就和現在站在面前的他一樣,這才袒露出了他真實的另一面,因爲她忽然感覺到,在這一瞬,一直橫亙在她和方榕之間的那堵牆忽然消失了。
她止住眼淚,心亂之下剛想開口說話,卻被遠處自己家門的開啓聲打斷了。
“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後天給你放假,不用上班了,好好休息兩天,大後天上全天,因爲我要去韓家寨。快點回去,你父親出來了。”微微的笑了笑,瞬間好像又什麼事都沒有似的方榕一邊說着,一邊慢慢的退入黑暗不見。
淒冷的雨夜裡,只留下已經忘了抽噎的小蔣在陰冷的風裡,癡癡的睜着淚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消失的暗影,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