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只覺得自己太冤枉。
她何時慫恿過崔毅鬧事了?明明是崔毅因爲近來的事情對崔振越來越不滿,受傷一事更是將那份不滿推至頂點。
她自己都是被孃家、夫君慫恿的人,不然哪裡敢將婆婆從家廟裡接出來?
可是,沒人會在乎她。
她強忍着眼淚,悄悄退出廳堂。
崔耀祖瞪視着崔毅。
崔毅心念數轉,道:“我就問一句,三位兄長的仇,我遇襲受傷的仇,到底還報不報?”
崔耀祖深深吸進一口氣,望向崔振。
崔振漠然。
是有人需要他來報仇,但是,爲家中的手足報仇麼?
不。
他從沒有這個打算。
崔毅的事情略複雜,要另當別論。至於那三個哥哥,俱是咎由自取,蕭錯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或以律法懲戒,或是以牙還牙。
他是崔家人,但他不認爲那三個人應該活着。
他思忖片刻,道:“我要搬出去。”說着,擡眼凝視父親,“日後您是否要將我逐出家門,隨心便可。”
崔耀祖愕然。
崔振站起身來,“我這就走。不久之後,娶妻成家。”
沒有下人敢阻攔他。
崔夫人和崔毅現出古怪的笑容。
崔耀祖卻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你給我站住!”他匆匆地追出門外,“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崔振一面緩步往院門口走,一面緩聲道:“我要娶藍氏。我已對這個家厭惡之至。”
“你等等!”崔耀祖搶步到他面前,攔住去路,“我呢?我又何曾做過讓你心寒的事情?!”
“您?”崔振脣角上揚,笑意與目光一樣,悵惘、寂寥,“今日之事,您敢說您事前毫無所覺?”
“我便是有所察覺又怎樣?”崔耀祖因爲心頭過重的焦慮,雙眼發紅,“我是想看看你到底會如何應對,看看在你心裡分量最重的到底是什麼!”
“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崔振笑容中平添了一份涼薄,“比起我,老五行事更合您的心思。我不會做您手裡的刀,不想再讓您試探、懷疑,我的得失、恩仇,至此已與崔家無關。”
“你……你這話說的未免叫人太傷心。”崔耀祖神色流露出無從忽視的痛楚,“假若你是我,膝下唯剩兩個兒子,又能如何行事?喪子之痛,我沒齒難忘,若不能將蕭錯除之而後快,我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正因此,我總希望你能快刀斬亂麻,能快些幫我把那眼中釘拔掉,偶爾甚至會試探或懷疑你,可這些難道不是在情理之中麼?”
崔振聆聽期間,心念數轉。
南疆官員一事,他讓父親上摺子的時候,父親反對、猶豫,後來下定決心,是他將事先備好的頂罪摺子拿出來之後;
近來崔毅頻繁出入楊家和楚王府,楊氏屢屢去家廟與母親嘀嘀咕咕——這是連下人都知道的事情,父親焉能不知;
今日,楊家父子兩個將父親請到醉仙樓在先,隨後楚王、楊夫人便到了,父親應該在路上便得到了消息,可他還是沒改行程,等到入夜方回。
在有些權臣或曾做過多年權臣的人心裡,利益最重,人情世故在其次,他們在一些時候,能夠犧牲、利用身邊任何一個人。
不巧的是,他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爲了試探他的心跡,不惜放任崔毅做出糊塗事,與他反目。
當然,爲了試探他的心跡,更不會在乎藍月宸的名節、死活。崔家不就是這樣麼?在一定的事態下,兒女情長是可以被理解的,而一旦兒女情長影響到了家族利益,女子便只是個能毀掉的物件兒。
不論是他還是崔毅,在父親心底——在父親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那個角落,他們只是可以利用的刀槍,必要時,可以捨棄。
父親需要用最激烈的事態來作爲推動力,以此找到做出選擇的理由——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
太瞭解一個人就是這點不好,感動時會更感動,心寒時會更心寒。
他已厭煩這樣的情形。
“不需再試探、懷疑,我幫您做決定。”崔振後退一步,恭敬行禮,隨後闊步離開。
崔耀祖在夜風中站着,眼睜睜地看着崔振頎長的身形走遠,直到消失在視野。
何時起,他不再瞭解這個兒子,更不能再予以絕對的信任。
而最關鍵的是,這個兒子真的還能讓他信任麼?
他步履遲緩地回到花廳。
已有小廝取來砒霜。
崔耀祖看到神色間隱有快意的崔夫人和崔毅,怒從心起,他指着崔毅,高聲喚人:“來人!把這個畜生給我重重地打三十板子!”
崔毅再次瞠目結舌,“您有火氣怎麼全往我身上撒?我做錯什麼了?……”
崔耀祖面色鐵青,“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活活打死你!”
崔夫人心知崔耀祖是動了真怒,心裡便是再不滿,也不敢出言阻止。
說到底,她哪裡還有說話的餘地和資格?
崔毅被人帶下去了。
崔耀祖從小廝手裡取過砒霜,倒了一些到杯裡,又端起茶壺,往杯子裡倒入茶水。末了,他吩咐服侍在室內的下人:“都退下。我跟夫人有話說。”
下人輕聲稱是,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崔耀祖緩緩落座,沉思片刻,視線慢悠悠地落在崔夫人臉上,“家中不寧,不少事情都因你刁難藍氏,甚至想置人於死地而起,眼下你倒是與我說說,所爲何來?”
崔夫人臉色奇差,不搭理他。
“你不說,我替你說。”崔耀祖緩緩地吸進一口氣,“藍氏並不曾招惹你,讓你生恨的是她的母親。”
崔夫人聞言身形一顫,心頭驚懼交加,卻是不敢接話。不論說什麼,都等同於承認了他的話。
崔耀祖繼續道:“我知曉藍家母女兩個的時間不長,私底下也命人打聽過,從沒人說過她們的閒話,誇母女兩個端莊明理的倒是不少。
“所以,我不明白,你爲何無所不用其極地刁難這樣的兩個人。你不肯說,我自然要查一查。查了這麼久,我總算知道了原由。
“那之後我才明白,爲何兒女蠢笨糊塗到了畜生不如的地步。有你這樣一個母親,他們想做人怕是都難。
“你在閨中的時候,有過意中人。那個人看不上你,看中的是藍氏的母親。最終,那男子沒能娶到藍氏的母親,就算如此,他也不肯娶你,多年孑然一身。
“你們兩個女子相識,並沒交情,正如京城裡的女子之間不乏一面之緣、點頭之交的人。”
說到這兒,崔耀祖顯得有些困惑,“你在意的到底是你曾中意過別的男子,還是顏面受損呢?
“是怕藍氏嫁過來之後,你年少時的情意被府裡的人知曉,還是根本就因爲情意落空而恨上了藍氏的母親?”
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語氣只是單純的疑問。
他停了停,冷笑連連,“過了這麼多年,我才知道,自己娶了一個蠢貨、瘋子。”
“這一杯毒藥,我給你備下了。你死之後的事情,不勞你費心。若是你沒有一死了之的骨氣,無妨,明日我給你找個清靜的去處。”崔耀祖的語氣越來越冷,“從此刻起,你已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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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裴大奶奶來看裴羽和瑾瑜。
姑嫂兩個閒話期間,裴大奶奶提起了崔家的事情:
“我聽孃家的人說,崔夫人似是犯了什麼大錯,被崔國公發落到寺廟清修去了。只是,有人詢問是在哪一家寺廟的時候,崔家的人卻不肯說,說他家國公爺吩咐的,不準與外人提及。”
裴羽想到崔夫人刁難藍氏的那些事兒,覺得對於那樣一個人而言,寺廟不失爲一個好去處。思及此,不由問起早就聽說的一件事:“崔四公子是不是真的搬出崔府了?”又解釋,“我是覺得,崔夫人的事情,可能與他有關。”
“是真的。”裴大奶奶笑道,“崔四公子前些年就在什剎海置辦了宅子。眼下幸虧是侯爺搬來了這裡,不然哪……”兩個男人明爭暗鬥起來可方便得很。
裴羽聽出嫂嫂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笑了,“可不就是。”想了想,又道,“什剎海先前出過鬧鬼的傳聞,去那兒住倒也好,清淨。”
裴大奶奶不由拍了拍小姑子的臉頰,“我怎麼聽着,你竟是一點兒也不厭煩崔家的人?”
裴羽忙解釋道:“不是,只是不煩崔四公子,別的人可是一聽人提及就頭疼。”
“這倒是與爹和你大哥的態度相同。”裴大奶奶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一件事,面色一整,“來的路上,我遇見了張夫人,說了一會兒話。張夫人今日是進宮去了,在宮裡聽說了一件事:皇后娘娘不知怎的把藍氏帶到宮裡去了,還讓藍氏去給太后請安,又說要給藍氏個封號……唉,我真是雲裡霧裡的。”
“竟有這種事……”裴羽忽閃着眼睛,心念數轉。
裴大奶奶卻另有擔心:“要是這樣,皇上和皇后不就是擺明了要給崔四公子體面麼?這樣的話,崔四公子和侯爺的地位,算是旗鼓相當了吧?”
如果藍氏能夠得封號,不外乎是縣主、郡主。
官宦之家的女子獲封這樣的封號,要麼長輩是朝堂的有功之臣,要麼就是皇室宗親。
而尋常女子獲得這樣的封號,要麼就是做了於社稷有功的事情,要麼就是因爲何故入了皇后或太后的眼,要予以獎賞。
可是這會兒她如何都想不明白,藍氏在皇宮外,皇后、太后這一陣都在宮裡,怎麼可能有交集?真有的話,不外乎是皇后有意爲之。
她不由得握緊了裴羽的手,“日後姑爺和崔四公子要是起爭鬥的話,皇上是不是要坐山觀虎鬥的意思?”
“起爭鬥?”裴羽笑起來,眼神慧黠,“我看他們是鬥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