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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伶俐的小丫鬟趕到皇后面前行禮,繼而轉身帶路。另外有人跑去正房通稟裴羽。
皇后過來,其實算是散心,順道問裴羽幾句話。
一大早,崔夫人就進宮求見。
她明白因何而起,照常洗漱更衣用飯,給太后請安之後,命人傳喚崔夫人到正宮。
崔夫人行禮之後,並不急着提及長子、三子的事情,只是說進京之後都沒能進宮給皇后請安,心裡一直惴惴不安。
這當然是託詞。
重頭戲一定在後頭,她手邊沒什麼事,樂得瞧瞧。她是太清楚,自己若是不肯看,崔夫人就會把戲唱到別人眼前。
崔夫人見她雖然話少,態度卻很溫和,便開始尋找由頭,說起崔大人與江式序的交情。
她也就耐着性子聽一聽。
父親提攜過崔大人的事情,她曉得,並反覆查過,二人在那之後並無來往——只有崔大人寫過書信、送過年節禮,父親再無迴應。
那證明的是什麼?是父親看穿了其人的品行有不容忽視的瑕疵。誰還能明裡暗裡都不搭理賞識的人麼?
誰用人都是一樣,不論品行怎樣,在一些緊要關頭,好的壞的都要用上。父親只是在一段時間內選擇了用這個人。
父親的心思,她經過漫長的時日,品得出。
而崔家呢?
她願意相信,崔大人曾經是真心以得到過父親的提攜爲榮的。
只是,隨着父親英年早逝的歲月越走越遠,崔大人隨着境遇中的變化、變遷而有了改變。
變得唯利是圖,無所不用其極。
到這兩年,連她已故的父親都是百般利用。
尋常只是聽說,能夠一笑置之,真到了崔家人在她面前做喬張致的一刻,她才發現,這類事情帶給她的反感有多重、厭惡有多深。
崔夫人見皇后一直不動聲色地聽着,並不接話,識趣地轉了話題,說起了她膝下的兒女。
先是哀嘆次子不成器,沒報國、盡孝便死於非命;繼而滿面愁容地說起長子、三子一個殘、一個病。
這種話題,皇后倒是樂意明知故問,讓崔夫人說說那兩個人是怎麼回事。
崔夫人眼裡便有了淚光,卻是不敢在宮裡哭哭啼啼,一直極力剋制着情緒,不讓眼淚掉下,語氣略微哽咽地說了長子的慘狀,對於三子的情形,只說是無故病倒。
皇后心說活該。
崔賀暗算連玉傑,分明是要奪走人的性命,連玉傑算是運氣不錯,在護衛拼死掩護之下保住了一條命。他要殺人在先,眼下就不能怪別人冷酷行事。
雖然心裡不以爲然,面上總要做樣子寬慰兩句,皇后就對崔夫人道,不是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綵衣娛親麼?
崔夫人便連連苦笑,又一再說自己教女無方,兩個孩子到底是年紀小,不懂事,竟一再叨擾蕭夫人。
皇后問這話又是怎麼說。
崔夫人就說,兩個不成器的女兒聽說蕭夫人身子不舒坦,便想登門探病,三番五次命人送帖子到蕭府。可不知怎的,蕭夫人如何都不肯見她們。這本來不算什麼,可兩個女兒與人說笑時無意聽說,阮侍郎的長女近日時時到蕭府做客。她們覺得自己被駁了面子,又擔心是無意間做了什麼開罪蕭夫人的事,一定要找蕭夫人問個清楚。可蕭夫人無論如何都不肯理她們,她們與阮大小姐一同到了蕭府門前,能進門說話的也只有阮大小姐。爲了這件事,她們這好幾天都在生悶氣。
皇后聽得很想笑,面上只說那就是沒緣分,無緣莫強求。
崔夫人就說這道理她也明白,又說興許是濟寧侯時時出門的緣故吧,蕭夫人不好見不曾謀面的人。
這話就有點兒聽頭了。皇后就說,聽韓國公說過,蕭錯這些日子都在家中打理庶務,哪裡就時時出門了?
崔夫人連忙告罪,說那就是自己偏聽偏信了。
不管什麼話,崔夫人都是點到爲止,說起的哪一件事、哪一個人,都存着試探的意思。只要聽出你的話鋒不對,立刻賠禮告罪,叫人無從責怪。皇后覺得很有些意思,有一搭無一搭的,竟跟她磨嘰了大半個時辰。人告退之後,紅蘺告訴她,崔大人叫人擡着崔賀進宮面聖,此刻就在養心殿。
沒什麼好想的,崔家這是想把自家與蕭錯的恩怨鬧到明面上。
不管崔家怎麼做,在蕭錯那兒都討不到便宜。
皇后有些擔心的是裴羽。崔家要與蕭家撕破臉,女眷們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那個看起來清麗嬌柔之至的小姑娘,應付的來麼?
她過來是爲着探探裴羽的口風,有必要的話,給裴羽吃一顆定心丸。
蕭錯爲張放、連玉傑所作一切,正是皇帝與她想做的。只是,做皇帝、皇后其實是件倒黴的事兒,小事上偶爾還能率性而爲,遇到大事則一定要放緩步調,穩紮穩打。那麼,有些事就只能辛苦簡讓、蕭錯等人了。
這些門外事,若是影響到裴羽的安危,任誰能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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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羽思忖着下午要給誠哥兒帶上的東西,之前還在睡覺的如意忽然睜開眼睛,隨即站起身來,嗖一下跳下大炕,衝到門外。
應該是皇后或吉祥來了吧?她連忙起身整了整發髻,又理了理衣服,舉步出門。剛到了廳堂門外,便聽到女子清越的語聲:
“傷得很重麼?很疼吧?你怎麼還跑出來了呢?”
這管聲音,裴羽那次進宮時聽到過,正是屬於皇后。她一面快步下了臺階,一面展目望去。
冬日正午陽光的映照下,入目的女子挽着高髻,披着深色大氅,蹲在地上,親暱地摟着如意,笑靨如花,容顏美麗絕倫。
那樣的美,正如有些人譭譽參半的評價:如妖似仙。
那過分的美麗,那率真璀璨的笑容、不拘小節的舉止,只能屬於當朝皇后。
終於見到了。
裴羽不自覺地彎脣一笑,快步到了皇后近前,屈膝行禮,“臣妾拜見皇后娘娘。”
“免禮。”皇后語氣溫和,並沒站起身來,仍舊摟着如意,捧着它的傷爪心疼,“傷得很嚴重麼?”
裴羽如實回道,“起初疼得厲害,走路一瘸一拐的,抹了藥膏之後好了不少。今日走路只是有些彆扭的樣子。”
“那怎麼包紮得跟糉子似的?”皇后不解地望着裴羽。
裴羽就把如意撕扯棉紗、清風用辣椒水阻止的事情說了。
皇后輕輕地笑出聲來。
如意則一味往皇后懷裡拱。裴羽一看就知道,它與皇后很是親暱。
皇后素手不斷地撫着如意的背,“我們如意這次可受苦了,等我得空幫你好好兒訓斥吉祥一通。”
完全認定是吉祥太淘氣才導致的。裴羽忙道:“是臣妾不盡心之故,沒叫人好生照看。”
“吉祥那個禍胚,多少人看着也能闖禍。”皇后無奈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她自己把愛犬慣出來的,沒法子的事兒。
裴羽連忙請皇后進室內說話。
皇后慢悠悠地走向廳堂,視線不離身側的如意。
如意一高興就會忘記自己的爪子不宜跑動,這會兒走路的樣子更彆扭了。可它也知道,不論裴羽還是皇后,都沒有抱它的力氣,只好自己走進室內。
進門落座後,裴羽命丫鬟打水,先請皇后淨手,隨後又喚人上茶點。
皇后在三圍羅漢牀上落座之後,便拍拍身側的位置,示意如意上去。
如意則在裴羽跟前立着,仰頭看着她。
皇后不由莞爾。
“快去吧。”裴羽低聲對如意說。這種簡單的言語,如意是完全明白意思的。
如意這才跳到了皇后身側,乖乖地坐着。
“問你點兒事情。”皇后指了指近前的椅子,態度隨意而親切,“坐下說話。你再拘禮我就走了啊。”
裴羽含笑稱是,依言落座。
皇后問起崔家姐妹兩個屢次登門的事情,“怎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你呢?”
“臣妾也不知情。”裴羽老老實實地道,“以前從未見過,她們卻一定要登門。”
皇后啜了口茶,又問:“那麼,那次只見阮大小姐卻不見她們,又是怎麼回事?”
裴羽就把當日事情的經過說了,末了道:“臣妾覺着她們的行徑不合禮數,又不知她們到底是何居心,當時也想不到別的法子,就讓她們吃了閉門羹。”說着話就反應過來,委婉地道,“皇后娘娘怎麼知情的?是不是臣妾做的不妥當?”這一定是有人拿這件事到皇后面前搬弄是非了。
“有什麼不妥當的?這是你自己的家,不想見的人本就不需耐着性子應承。”皇后笑道,“這不是崔夫人一大早跑進宮裡跟我念經去了麼?提了提這檔子事。”
裴羽釋然,又覺得皇后說起崔夫人的言語有趣,微微一笑。
皇后和聲道,“日後出門時謹慎些。在宮裡倒是無妨。”
裴羽爲此有些感動,“是,臣妾謹記。”
皇后笑盈盈地端詳裴羽片刻。裴羽對崔家姐妹的態度,意味的是已經知曉蕭錯與崔家的過節,應對的方式其實很有趣,軟釘子何嘗不是更讓人窩火?她站起身來,“就這幾句話,我趕着去醉仙樓用飯,得閒再來串門。”又揉了揉如意背部的毛,“乖乖養傷,可要快點兒好起來。”
醉仙樓的老闆娘,是皇后多年的好友。裴羽曉得這些,自是不會出言阻攔,舉步相送。
如意猶豫片刻,還是跳下地,慢吞吞地跟在裴羽身側。
兩女子走到垂花門附近的時候,蕭錯與吉祥迎面而來。
蕭錯的錦袍上印着不少吉祥的爪子印兒。
皇后與裴羽都笑起來。
吉祥看到如意,立刻撒着歡兒地跑上前,倒是沒嬉鬧,只是湊到如意跟前,輕輕地用頭拱了一下。
如意不搭理它。
吉祥也不在意,擡爪子要推如意。這期間,如意身形一扭,用力地撞了吉祥一下。吉祥差點兒摔倒,自然是要報復回去的。
不過片刻功夫,兩個小傢伙就又嬉鬧起來。比起以往,只是小打小鬧。看得出,如意並沒有爲了吉祥耗費力氣害得自己爪子疼的打算。
蕭錯走上前來,問皇后:“要走?”
“嗯,去醉仙樓吃飯。”
“聽說那兒的帶骨鮑螺不錯,受累叫夥計送兩盒過來?”蕭錯道,“我下午去岳父家,給孩子帶上。”
裴羽心頭一暖,沒想到蕭錯也惦記着誠哥兒。
皇后頷首:“行啊。你哪天得空跟我賭一局?”
“哪天都不得空。”蕭錯面無表情,“又看中什麼了?”
“你不是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麼?我要送給予莫。”從蕭錯手裡拿東西,要麼偷,要麼搶,要麼贏到手。皇后只能跟他賭。
“送人了。”
“送誰了?”
“你不認識。”
“吝嗇。”
蕭錯頷首。
皇后看看神色沉靜的裴羽,再看看如意,“改日再說這事兒。”
“不用。”
“吝嗇鬼。”皇后又加了一個字數落他,“看在我們家如意受傷的份兒上,算了。”
蕭錯挑眉。如意什麼時候變成她家的了?
皇后狡黠地笑了笑。“我們家的如意”,她說了好久了。
蕭錯側身做個請的姿勢,“微臣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輕笑出聲,舉步走向垂花門。
一旁的裴羽心裡忍俊不禁,脣畔噙着笑意。怪不得蕭錯說皇后是男孩子的做派,女子是絕對不會當面揶揄人的,更做不到對蕭錯這種態度渾不在意。
到了垂花門外,蕭錯瞥一眼馬車,“居然肯坐馬車出門。”
“大冬天的,誰會傻兮兮地騎馬出門?”皇后說着,笑着對裴羽道,“改日進宮去玩兒。”
裴羽稱是。
蕭錯則是抿了抿脣。那個不着調的,這是把裴羽當小孩兒了吧?
皇后喚吉祥、如意:“是不是讓我自己走?”
吉祥、如意真就沒讓她的話落空,前者猶豫半晌,還是選擇坐在瞭如意跟前。
“沒良心的,這回別闖禍了。”皇后沒轍地拍拍吉祥的頭,隨即上馬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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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蕭錯、裴羽帶着吉祥、如意去了裴府。
誠哥兒又是早早地央着裴洛在外院眼巴巴地等着。
蕭錯加快腳步上前去,與裴洛相視一笑,問誠哥兒:“姑父抱你?”
誠哥兒笑着看向裴羽,見姑姑點頭,這纔對蕭錯張開手臂,“好啊。”
裴羽與裴洛見禮之後,對誠哥兒道:“你姑父給你帶了幾盒帶骨鮑螺。”
“真的嗎?”帶骨鮑螺是不分男女老幼都鍾愛的美味,尋常吃到的機會比較少。誠哥兒笑得大眼睛成了半月形,“謝謝姑父!”
“禮數還挺周全。”蕭錯笑開來,不自主地親了親臂彎裡這孩子的小臉兒。
誠哥兒摟緊他的脖子,湊過去,親了親蕭錯的臉。
蕭錯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在以前,他對裴家只有感恩,但不覺得有真正投緣的人。倒是沒想到,誠哥兒看自己很順眼,他也是真的很喜歡這孩子。
裴洛看着一大一小這一幕,轉頭看向裴羽,沒掩飾情緒,訝然挑眉。
裴羽只是笑。這興許是蕭錯的樣貌讓誠哥兒有好感,她也沒少與誠哥兒提及蕭錯,便使得兩個人雖然接觸的少,卻已有很深的好感。
之後,誠哥兒和裴洛自然留意到了慢吞吞跟在後面的吉祥、如意——如意走不快,吉祥陪着它,父子兩個少不得詢問一番,蕭錯與裴羽便解釋了原由,父子兩個聽了,俱是忍俊不禁。
這時候,裴府的管家快步趕上來,神色緊張地與裴洛低語幾句。
“崔家的人在府門外?”蕭錯停下腳步,看向裴洛。耳力好,這總不能怪他。
裴洛頷首,“崔家大小姐、二小姐和五公子在府門外。”
蕭錯喚隨行的益明,“去。”
益明稱是而去。
裴洛與裴羽則是面面相覷,猜不出蕭錯那一個字代表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