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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素娥到了暖閣,笑靨如花,落座後一面親親熱熱地說話,一面打量着裴羽的神色,沒發現分毫的不悅。

裴羽始終笑盈盈的,認真看過阮素娥的繡活,委婉地道出不足之處,又將自己的心得分享給阮素娥。

阮素娥也便收斂起別的心思,認真聆聽,末了再三感謝,道辭離去。

裴羽親自把她送到了垂花門外。

先前阮素娥的行徑,照顧到了裴羽作爲主人的顏面,固然會讓她與崔家姐妹未見面就生了罅隙,但阮素娥並不能從中得到好處,只會加深阮家與崔家的矛盾。

而這證明的是,阮素娥說過的話都是實情。這份真誠,是裴羽喜聞樂見的。

至於崔家姐妹兩個的事情,裴羽真是沒往心裡去,只是循例行事:別人做了不守規矩的事兒,就別怪她不客氣。

阮素娥、張二小姐之前也曾設法走進蕭府,可她們用的是最委婉最客套的方式,讓人即便存着三分不情願,卻不會在心裡起反感。

崔家姐妹又是個什麼做派?馬車跟在阮素娥後面,讓蕭府的人以爲是阮素娥帶來的親朋,便沒加阻攔——還沒見面呢,就跟她玩兒了一招障眼法。再加上先前散播她病得快死的消息,她怎麼可能對那兩個人以禮相待。

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蕭錯與崔家的恩怨幾乎沒可能化解,只有兩條路:要麼兩家結親,崔家利用蕭錯現在的權勢,把以前丟掉的顏面、損傷的勢力找補回來之餘,撈到更多的好處;要麼兩家相爭,在官場上明爭暗鬥,一方沒落之後,這場恩怨纔能有個了結。

蕭錯與崔家的恩仇,裴羽問過裴洛,已經知曉原委。

最早,是在前幾年戰事期間,蕭錯爲左前鋒,崔家二公子在他帳前聽令。崔二公子比蕭錯年長,卻是個好大喜功的。一次突襲期間,崔二公子貪功冒進,違反軍令,自己重傷,隨行的八百名精兵則無一人生還。事後,蕭錯把他剁了的心都有了,崔二公子卻以重金行賄,想要蕭錯對上揭過不提。

蕭錯對那八百名精兵無辜喪命痛心之至,將事情原委如實告知主帥——主帥正是當今聖上,行賄的事情也是不加隱瞞。

結果,崔二公子死。軍法處決。

崔大人雖然心痛得無以復加,仍是上摺子請罪,先帝只是斥責了幾句教子無方之類的話,並沒深究。

從那之後,崔家及其親朋就看蕭錯處處不順眼。說起來也是在情理之中:崔二公子是有機會活命的,偏生蕭錯絲毫情面也不講。到底是一個大活人不在了,還是以很不光彩的形式赴死,即便是自找的,心裡總歸是不痛快。

其後征戰期間,崔家大公子崔賀、四公子崔振先後到了兩軍陣前,貪功冒進的事情從沒出過,卻是明裡暗裡給蕭錯使絆子。

正如裴洛所言,蕭錯能在沙場揚名,委實不易。

後來,戰事結束,蕭錯與崔家的仇越結越深——先奉聖命到了崔大人所轄的南疆,手法利落且不近人情地懲處了諸多官員,削減了崔大人的大半勢力。

從那之後,崔家一直致力於廣結人脈,試圖恢復家族曾有的輝煌。這樣的行徑,遭到了連琛、張放等人的阻撓。

若非如此,崔大人不會趕在閔侍郎夫婦事發後上摺子,稱病回京辭官賦閒。以前到底是身在邊疆,揣摩不出局勢。由此,索性將自己放在一個被動又狼狽的位置,回到天子腳下籌謀前程。

崔家的位置,這些年都很微妙——早些年,崔大人曾得到皇后之父的大力提攜,二人多多少少有些交情。

而皇后之父江式序,那位可遇不可求的名將、英年早逝的俊傑,蕭錯都敬他如神,何況尋常將士。

早些年,崔大人爲人處世算得低調,從未宣揚過自己與江式序的交情。而在皇帝登基、皇后母儀天下之後,崔家可沒少拿此事做文章,在南疆軍中,無人不知。

七分真話,三分誇大,任誰又能不信。

是因這一點,誰都明白,只要崔家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兒,皇帝就不會對崔家下殺手——他不能動岳父的故交,不能不顧皇后及其母族的顏面,更不能不考慮到動崔家很可能導致軍心不穩的後果。

如果皇帝實在是看崔家不順眼,只能從別的地方下手發落。

崔家呢?只能在明面上以退爲進韜光養晦,暗地裡下手削減仇家的勢力,尋找能夠得到皇帝重用的機會。他們沒有退路,不爭取的話,年輕一輩幾乎沒有前景可言——張放、蕭錯這等武將從來是斬草除根的做派,斷不能坐視不理這等隱患。

思及此,裴羽不由心生感慨——江式序曾經賞識、提攜的崔家,怎麼會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若在天有靈,看着昔日麾下那些將領如今明爭暗鬥,該作何感想。

這天傍晚,崔家兩名管事媽媽來爲崔大小姐、崔二小姐送帖子。

裴羽好笑不已,連人都懶得見,吩咐木香把人打發掉。

**

蕭銳回到府中,腳步匆匆地去了凌雲閣,進門見到蕭錚就問道:“小廝說你有要事找我,什麼事?”

蕭錚把案上的一封書信遞給他,面色凝重:“玉傑出事了。我們一直有書信往來,這是今日剛收到的信。”

“玉傑?他怎麼會出事的?”蕭銳說着話,匆匆取出信紙,看罷信上的內容,神色現出怒意。

他們口中的玉傑,是現任南疆總督連琛的獨子連玉傑,他們的至交。

連玉傑是文武雙全之人,最仰慕的人是蕭錯。早些年來京城的時候,總會登門拜望。蕭錯對連家的人很看重,親自宴請過連玉傑幾次,但他對不相熟的人也只能做到禮數週全,深交的話,需得長久的時日。

連玉傑只比蕭錯小三歲,但態度從來以晚輩自居,這就使得兩個人更沒法子交好,蕭錯根本不知道用什麼態度對待才妥當。

連玉傑對這不遠不近的情形倒是不以爲意,覺着這是該當的,愛屋及烏的緣故,尋機去見蕭銳、蕭錚。沒成想,他與這兄弟兩個十分投契,相處一段時日後,成了莫逆之交。

蕭錚在外遊歷的時候,曾特地去找連玉傑團聚過一段時日,閒時來往的信件不斷。

“我上次見到他,還好好兒的,他允諾冬日會來京城,與我們好生團聚一段日子。”蕭錚語氣黯然。

蕭銳則在爲信上血淋淋的事情惱怒:“食指、中指斷了,很難再提筆寫字,肋骨也斷了三根……崔賀這等歹毒的小人,老天怎麼還不把他收了!”

蕭錚沒接話,沉吟道:“你說,大哥知不知道這件事?”

“一定還不知道。”蕭銳語氣篤定,“若是知道,崔賀在路上早就出岔子了,可我並沒聽說這種風聲。”

蕭錚卻遲疑地道:“大哥就算知道,也不會對崔家的人下手吧?”

“怎麼可能呢?”蕭銳道,“大哥與玉傑的父親都是驍勇善戰之人,論情分,不比與張國公的情分淺,只是山高水遠的,沒有來往的機會罷了。”

“就算如此,大哥怕是也不會爲玉傑報這一箭之仇。”蕭錚看住蕭銳,“從沙場回到京城的人,大多會有太多顧慮,當今聖上如此,大哥也如此。”頓了頓,又道,“張國公的事,你可見大哥爲他做過什麼?”

“……”蕭銳沉默多時,道,“這個……興許是爲顧全大局吧?”

“是啊。”蕭錚笑了笑,“他們以前都是睚眥必報,如今動輒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掛在嘴邊。”

蕭銳思忖半晌,終究是捏緊了手裡的信紙,“我這就去問問大哥!”

蕭錚即刻站起身來,“我跟你一起去!”

**

蕭錯下衙回府之後,換了身家常穿戴,到外院處理庶務。

他其實每次拿起賬本都會煩躁一陣子,要盯着看上好一陣子才能平靜下來。

要不是沒法子,他真沒閒情理會這些。

年關將至,京城內外的生意上的賬都要理清楚,積壓到明年的話,會是個亂糟糟的開端,不省心的地方會更多。

最早,他看着賬目上的進項,還會有些欣喜,眼下則只是茫然:銀錢賺再多,又有什麼用?自己能花多少?不要說沒工夫,便是有了大把的時間,他也只是留在家中看看書,陪陪如意——嗯,眼下多了裴羽,願意多陪陪她。揮霍銀錢的方式,他知道——去賭,去花天酒地,但他沒長那根兒筋,想想就膩煩。

幸好賺到的銀錢不是他自己的。話說回來,只他自己的話,他就不需要置辦更多的產業,涉足更多的營生,俸祿、御賜的良田和祖上留下的幾間老字號的鋪子,應付日常開銷綽綽有餘。

還有二弟、三弟。

就算他們都是二世祖的性子,也要盡力多賺取些銀錢;就算他們拿到銀錢只揮霍的話,也要讓他們揮霍的日子長一些。

他不欠他們的,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

聽得清風通稟,兄弟兩個一同前來,蕭錯心裡有點兒意外,想到連玉傑的事情,心裡便有數了,“讓他們進來。”

蕭銳、蕭錚相形進門來。

蕭錯指了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視線仍留在賬目上,在心裡迅速地核對着數目。

兩個人落座之後,對視一眼,蕭銳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大哥,張國公那件事,你應該知道原委了吧?”

“嗯。”

“那,你跟張國公說過沒有?你們是怎麼個打算?”

蕭錯輕描淡寫地反問:“這是你該過問的?”

蕭銳賠着笑,“這不是知道你們情分匪淺麼?要是有什麼打算,興許我和三弟能幫你一把呢?”

蕭錯牽了牽脣。能幫他一把的地方可多了,他們卻偏要拿這種事說事。“別廢話。”他放下賬冊,在宣紙上記下幾個數字,“有什麼事?”

蕭銳躊躇着。

蕭錚卻忍不住了,輕咳一聲,把連玉傑的事情說了,“大哥,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現在不是知道了?”

“那是崔賀下的毒手,你與崔家一向不合,今日是連家的人,來日興許就會輪到你被算計。”蕭錚如實說出心緒,“你就不打算給崔家一點兒顏色瞧瞧?”

蕭錯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有什麼法子?”

蕭錚臉色更差,語聲略略拔高,“崔賀就在回京途中,這個月末或是臘月初就能進京,這難道不是好機會麼?”兄長過於淡然的態度,讓他很是惱火。

“有道理。”蕭錯不喜三弟這種態度,但是按捺下去,“這件事我會着手安排,你們只需安生度日,不得輕舉妄動。”隨後用下巴點了點門口的方向,“出去。”

蕭銳、蕭錚俱是欲言又止,到底是聽從吩咐,起身往外走。

“你們……”蕭錯看着他們的背影,沉吟着。

兄弟兩個同時止步回眸。

“記住我的話。”蕭錯語氣肅冷,“我對你們從來是放任自流,只有這件事,你們要聽我的。答應麼?”

“答應!”蕭銳即刻應聲。

蕭錚卻是遲疑片刻才頷首應聲。

“好。”蕭錯拿起賬本,繼續合賬。

**

自十一月中旬起,蕭錯恢復了以前的做派,請了一個月的假。在部分言官眼裡,這人是舊病復發,又開始偷閒躲懶了。

其實他留在家中又哪裡能得清閒,整日留在書房,不是與管家、賬房幾名管事合賬,便是見各處趕來的管事。

在別家,都是要到臘月纔會如此,但他臘月里根本不得空。年尾,各地的封疆大吏都會爭着搶着進京來給皇帝請安,其中不乏他的舊識,有的人真是一年就有區區數日可相見,自然要好生款待,騰出時間來敘舊。

是以,在蕭錯這兒,歷年來都是如此,十一月纔是年關,要爲庶務忙得焦頭爛額。

他對此是很有些脾氣的,偶爾真會煩躁得想撕賬冊。

不瞭解情形的時候,裴羽一頭霧水——他整日留在家中,反倒連回房的時間都沒有,誠哥兒來了,他也是抽空見了見,哄了誠哥兒一陣子,便又回了外院。況且,請假歸請假,京衛指揮使司的事情也不可能不過問,晚間總有屬下、幕僚上門,他常常與一班人議事到深夜,和衣歇在書房裡間。

有些時候,裴羽三兩日都見不到他一面。

瞭解原由之後,裴羽便心疼得厲害,吩咐清風、益明愈發盡心的打理他的膳食。她也看出來了,最讓蕭錯上火費精力的是庶務,這些日子下來,他面容都清瘦了些。

蕭錯心緒不佳,蕭銳、蕭錚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們一直在期盼着崔家出點兒事情的消息,但是一直沒得到。反觀蕭錯,倒是爲着庶務忙忙碌碌。

蕭銳想到三弟說過的一些話,暗自苦笑,生出了些許認同。

蕭錚的火氣卻是越來越大。他很失望。大哥終歸是不能免俗,得到榮華安穩之後,便沒了當初的血性、錚骨。

俗務、銀錢,要重於連玉傑橫遭禍事。

官場上的人,就沒有不變的。崔大人若是不變,如今還會穩坐南疆總督的交椅;張放若是不變,不會嚥下那口橫遭算計的惡氣;大哥若是不變,崔賀早已在途中喪命,而非在中途逗留,花天酒地。

他理解,但不會認同。

兄長當真不肯出手的話,他會爲莫逆之交出了這口惡氣。

這些年,他與二哥也不是白過的,手裡有身手絕佳的人手,只是輕易派不上用場罷了。

**

十一月二十六,蕭錯要出門幾日。

裴羽聽他說了,並沒問原由,只是糾結於一點:“晚間就走?”

“對。”

“那來得及準備箱籠麼?”她爲這些事煩惱着,“你這纔剛不用服藥,看這天氣,不定哪日就要下雪了,受得住麼?”

蕭錯連忙道:“只是出門訪友,看看在外地的營生,到何處都有人打點衣食起居。清風、益明已經收拾好了。”

裴羽頷首,“那好吧。”又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你……在外可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知道。”蕭錯將她攬入懷中,又揉了揉她面頰,心裡似乎有很多話,能說出口卻只是兩個字,“放心。”

“等你回來,就能清閒幾日了吧?”他有了出門的工夫,意味的應該就是公務、庶務都安排好了。

“嗯。”

“那就好。”裴羽笑起來,“到時我做飯給你吃,你得空就哄哄誠哥兒,他現在都要疑心你不喜歡他了,總是沒空哄他。”

“這是自然。”蕭錯允諾道,“到時候我得空就陪着你們兩個。”又叮囑,“自己留在家裡,要當心。”

裴羽點頭,“一如以往不就行了?說得像是以前你沒出過門似的。”

蕭錯輕輕地笑起來。

當晚,蕭錯策馬出門。

兩日後一早,蕭銳、蕭錚來向裴羽辭行:“我們要出門幾日。”

裴羽訝然,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是問:“管家可知道了?”

“知會過他了。”

既然如此,裴羽還有什麼好說的,笑着頷首,“在外凡事當心,早些回來。”

兄弟兩個笑着稱是,道辭出門。

裴羽隱隱覺得,他們出行與蕭錯有點兒關係,卻是如何都猜不出原由。

二夫人亦是如此,比起裴羽,多了些許不安:如果兄弟兩個是得了蕭錯的吩咐離府,那自然沒什麼好說的;要是沒得吩咐就離府,出去做下什麼惹得蕭錯不悅的事,那……可就麻煩了。

但這些終究只是猜測,在誰面前都不好流露。

**

臘月初一,夜,飛雪連天。

距京城二百餘里的荒野。

崔賀帶領一百名死士,策馬馳騁在蒼茫雪色之中。

原本,他們今晚應該在驛館留宿,明早啓程。

可是,驛館裡的氣氛詭異,殺機隱現,崔賀熬了小半個時辰便焦躁、恐懼起來,索性動身離開,連夜趕往崔家在京城外置辦的別院。

這世間最安全的地方,是浩瀚的天地之間。屋宇——陌生的屋宇,會讓人感覺自己像一頭困獸。

這一段路途之中,有幾個樹林,一個小山丘,幾個矮坡,崔賀很清楚。

正常天氣下,快馬加鞭的話,只需一個時辰,便能行至小山丘。

今夜雪大路滑,行路速度減緩,需得一個半時辰。

然而,這一晚,他們足足走了三個時辰,也沒能到那座小山丘,展目望去,它仍舊在遠方。

這是怎麼回事?

崔賀帶住馬繮繩,心頭的不安越來越重。

一名死士上前來,恭聲道:“大爺,我們這許久,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說着指了指樹林裡一棵樹上綁着的玄色絲絛,“那是屬下約莫一個時辰之前留下的記號。”

崔賀心慌起來,“你所說屬實?”

死士默認。

難不成,遇到了鬼打牆?

他們這麼多人……

不可思議。

崔賀不信這個邪,策馬離開隊伍,神色凝重地觀望路況,隨即揚手,高聲下令:“隨我來!”

“是!”死士異口同聲,在這暗夜之中,聲勢攝人。

然而局面詭異,聲勢再大也不可破。

崔賀率衆遊轉許久,一再回到那個死士做了記號的樹林前。

所有人都已心生不安,認定了是真真切切地見識到了何爲鬼打牆。

難不成這兒有諸多冤魂在暗夜出沒?

不安是一定的,但是因着同行之人多達百名,死士又根本視自身性命爲身外物,只是有些不甘罷了——他們隨時能爲主人拼上性命,受困於這種局勢卻無計可施,委實荒謬。

不論此刻心裡是何情緒,他們心頭並無恐懼——總有天明之時。等一等就好。

崔賀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跳下馬去,下令生火,原地歇息,等一陣子再說。若真遇到兇猛的鬼怪,那就是他無法左右的事情了。

**

暗夜、雪色,讓人感覺天地之間都是這等景象,荒涼、空曠,漫無邊際。

雪色之中,升起點點火光。

蕭錯端坐在馬上,摸出小巧精緻的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竹葉青。

一旁的簡讓蹙眉,“你等什麼呢?”

“等着丟人現眼。”蕭錯語氣平平,“等着吧,多說一刻鐘的功夫。”

簡讓挑眉。

蕭錯只當沒看到。

簡讓開始琢磨另一樁事:“你是怎麼弄的?這本事可真夠邪門兒的。”利用天時地利,居然讓一羣大活人生生地有了遭遇鬼打牆的感覺,“這是人辦得出的事兒?”

蕭錯輕笑出聲,“你說話最好有些分寸,不然活見鬼的就是你了。”

“我只是不明白,大活人怎麼能做得出鬼怪才能做到的事兒。”簡讓道。

“運氣好。也是得了崔家人的啓發。”

簡讓當即會意,蕭錯所指的,是那些勞什子的鬧鬼的事兒,查來查去,禍根是閔侍郎夫婦——崔家的親戚。

他剛要說話,視野之內出現一列輕騎,都是玄色衣物,雪地映襯下,很是醒目。

這些人直奔崔賀及其死士而去。

他不由想到了蕭錯那句“等着丟人現眼”。難不成,這些人是蕭府的親朋?

蕭錯打了個手勢。

片刻後,響箭清脆而又刺耳的聲音響起。

簡讓凝眸看着遠處的情形。

兩方人手混戰到了一處。很明顯,蕭家這邊的人手身手不及崔家的死士,不消片刻便落於下風。

但是,並沒傷亡。

剛剛分出強弱之際,崔家的死士便體力不支,紛紛倒地,突襲他們的人亦然。

有人趕到蕭錯面前請示:“二爺、三爺以及那些護衛——”

蕭錯語氣淡漠:“綁了。”

簡讓愕然。他怎麼都沒想到,蕭銳、蕭錚會有這等行徑。

怎麼會這麼糊塗?!

“老實待着,別動。”蕭錯知會簡讓一聲,策馬而去。

**

蕭銳、蕭錚沒昏迷多久就被人用雪球揉搓面頰清醒過來。

蕭錯策馬而來,並沒看他們一眼,徑自到了崔賀面前。他詢問手下:“連玉傑是何情形?”

有人即刻應道:“斷了兩根手指、三根肋骨。”

蕭錯頷首,“照本宣科,讓崔大公子嚐嚐那是個什麼滋味。”

“是!”

蕭錯又道:“手筋、腳筋挑斷,不要讓他再開口說話。”

“是!”護衛頭領應聲後,詢問那些死士,“其餘人等,作何處置?”

“不需管,他們醒來之後,定會自盡。”蕭錯說着,擡頭望了望夜空,“好日子,宜做祭日。給他們選個好地方挖墳。”

“屬下明白。”

這時候,崔賀竭力掙扎着,說出口的話卻並非求饒:“我三弟無故病倒,是不是也是你下的毒手?”

“對。”蕭錯頷首,微笑,“他病了,死期是明年春日。那本是他爲張國公安排的後路。”

崔賀再不言語。他不是不想求饒,是知道說什麼都沒用。

誰栽到蕭錯手裡,都是個生不如死的下場。

蕭銳、蕭錚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到此刻才知道,兄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而不曾宣揚,手法又是那等殘酷。

他們的兄長,依然是一身錚骨,有仇必報。只是今時不同於往日,他不願意讓人知曉他的變或未變。

他們不瞭解他,不理解他,甚至誤會了他。

此刻,蕭錯對崔賀道:“你們不行。讓你四弟進京來與我過招,那纔有些意思。”

崔賀沉默以對。

蕭錯也沒指望他還會說什麼,策馬到了兩個弟弟近前。

他透過飛舞的雪片,凝視着兩個一母同胞的弟弟,良久。直到被奪走半條命的崔賀及其死士被人帶走,他才說道:“我這一面,不好看,一直不想讓你們親眼看到。”語氣有些涼,如這漫天的雪,迴旋的風。

“大哥……”蕭銳、蕭錚輕聲喚他。

蕭錯不加理會,“我這些年所作的一些事,爲的是讓你們活着,活得安生,活得更好。”

只是一些事,並非全部。他在沙場上不顧生死的時候,他辦差時涉足險境的時候,他爲着摯友拼上性命的時候,都只是給兩個弟弟安排好了後路。在那些時刻,有些東西,例如抱負、友情,在心裡的分量,是與親人相等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們今日若是在此地送命,我想起爹孃的時候,情何以堪?”

“大哥……”蕭銳、蕭錚到了他的馬前,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蕭錯擺一擺手,“這些年,我對你們照顧不周,委屈你們了。回家之後,我們分家各過,都能輕鬆自在些。”

輕鬆自在?蕭銳、蕭銳在此刻,看到的他的神色,分明是從未有過的深濃的疲憊。

兄長已心灰意冷。

這些年,手足沒幫襯過他,家裡家外都是他一力承擔。而他的弟弟,沒有一個真正地瞭解他、信任他。

今日這件事,若發生在明面上,他蕭錯就會成爲京城的笑柄——平日裡兩個弟弟都不曾行差踏錯,卻在關鍵的時候出岔子給他添亂。

最要緊的是,他事先叮囑過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他們卻如衝動莽撞的熱血少年,不管不顧地要爲至交報仇。結果呢?若不是有兄長命手下及時出手援助,他們早已死於非命。

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癥結在於,是他們對兄長的不瞭解、不信任。不爲此,沒有今日的事。

他蕭錯也只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人。

撐了這麼久,他累了,並且,心寒了。所以,他眼睜睜的看着兄弟上演鬧劇,還要爲他們善後,爲的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教訓。

蕭錯緩緩地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是的,他已心灰意冷。在這一刻,他認命了——註定與兩個弟弟無緣。以前總覺得,他們明白事理,最曉得輕重,可是他們的至交一出事,立刻現了原形——家族、兄長,這些都是次要的,於他們而言,最要緊的是給至交報仇雪恨。

以牙還牙,他認可,問題是他們有那個資格麼?

這件事情背後,值得他深思的地方太多,失望的地方也就更多。

他撥轉馬頭,不欲再說隻言片語。

蕭銳、蕭錚卻快步轉到他面前,僵滯片刻,雙雙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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