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食肆 110回煞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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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江城,快馬往西北方向走上五天,就來到了太和山脈最南邊的小盤山。太和一脈形成於上古時期,山峰綿亙起伏,橫貫雍,豫,荊三州,西接巴山,南至洄水。江城外的鐘山也屬於其中的一列支脈。因此有十萬大山之稱。
主脈太和山佔地方圓四百多公里。臨濟宗的山門就隱藏在那攀天觸日的奇峰峻嶺之中,千年來,這個宗派都在山中瀰漫的雲霧裡保持着作爲神佛人間代理者的神秘莫測,高不可攀。
靠南的支脈大多起伏較爲緩和,小盤山歷來都是避暑勝地。荊州、揚州兩地的世家大族多在山間圈地,修建家族的山莊,有的地方豪強甚至修起了古城堡似的宅院。
如今犬戎南下,南邊旱災過後接着是蝗災,人間還有許多妖魔橫行肆虐。
在這一片苦海中,臨濟宗的地位更加超凡脫俗,大有凌駕於四分五裂的皇權和世家之上的勢頭。
因此,各地豪強或者一方大員,說是帶着自己的家眷來避暑,其實是將家小放置在臨濟宗的勢力範圍內。這個舉動隱隱有兩個意思在其中:一是讓家人遠離中原戰火,求個平安,二來,也未嘗沒有將家小留作人質,換取宗派支持的意思在裡面。
因爲同時是中原佛教的發祥地,太和山裡藏着許多古剎幽觀,隱士高人。
過了小盤山之後,越往北走,越是森林密佈,遮天蔽日。屬於臨濟宗勢力範圍之內的地帶還有些人煙,但是越往西北去,就越深入十萬大山之中,漸漸便都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了。山林中懸崖突兀,峭壁險峻。某些山谷終年溼潤多雨,散落着許多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這些村子裡住的可就未必都是人了。
白橋鎮是進山的第一站,常常有山裡的和尚出來採買東西,如今還多了許多講官話的小廝僕婦。鎮上的居民應該是對大山最爲熟悉的人了,然而,若是你向他們打聽山那邊的事情,鎮上的居民也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有的人說翻過太和山脈,便能到達崑崙仙山,也有的說山的那一邊是涼州城,是西域諸國,也有的說山那邊是一片藍寶石般的海洋,海面上浮動着蓬萊仙境。然而,幾乎沒有商隊會試圖橫越這十萬大山。據說進了十萬大山裡的人,幾乎沒有活着出來的,不過,也可能是進了山的人真的找到了仙境,於是就不打算再回到人間了吧。
白橋鎮畢竟只是小盤山山凹裡的一個小鎮,鎮民是沒有多少大見識的。
這一年的七月半,山風搖擺着白橋鎮路旁的森森古木,山道兩側的鬼拍手發出嘩啦嘩啦的動靜。
月亮高高掛在天上,好似一盞高懸的明燈,替那些夜行的生靈指明道路。白橋鎮家家都門戶緊閉,自然沒人能發現,在這異乎尋常皎潔明亮的月光中,遠處官道上忽然瀰漫出飄渺的青煙,從煙霧中緩緩行來一輛青牛拉着的漆彩小車。
直到七月半過去了好幾天,鎮民們才發現,小盤山山路邊那個搖搖晃晃的二層小客棧忽然被整葺一新,掛了個有味齋的牌匾開始營業。
店裡的胡老闆長得十分俊俏,手藝也很好,只是山裡的居民住的很開。白橋鎮上又有幾家老字號,鎮民並不太願意走遠路特意來盤山路旁的新店。再者說,這間荒郊野外的小客棧,以前就有過鬧鬼的傳聞,現在忽然不明不白搬來一戶人家,生性謹慎保守的山民紛紛對有味齋投來疑慮的目光。
如今有味齋也只做那些來避暑的大戶人家的生意,間或有些路過的行商歇腳。生意自然比不得在汴京或者江城那樣的大地方。四郎剛好抓緊時間修煉道術。二哥也很滿意沒有太多凡人來打擾他和四郎的清淨日子。
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不覺已千年。
好像昨天還是酷暑,如今一晃幾個月就過去了。時序已經進入了初冬。
眼下天寒地凍,樹脆易砍,加上昨日下了一場大雪,鬆軟的積雪更加便於爬犁拉木頭,所以從今天開始,就正式進入了鎮民上山伐木頭的黃金季節。
今年秋天,南方蝗蟲成災,這些蝗蟲就像是惡鬼一樣,見什麼吃什麼,把曾經繁華的江城吃得人去城空——沒辦法,江城一直不落雨,蝗蟲過後,莊稼顆粒無收,民不聊生。好在有拈花寺的了圓大師帶着一幫臨濟宗僧衆力挽狂瀾,才阻止了江城裡人瘟流行,避免了荊州一域重蹈豫州覆轍。此事之後,了圓大師便得了一個妙蓮尊者的稱號,臨濟宗的風頭一時無兩。
冉將軍在這一過程中表現的也頗爲不凡,不知道他究竟得了哪位高人的指點。潼關之戰的戰報傳到江城後,冉將軍就公開與親近南方朝廷的江城太守分道揚鑣,憤然率領大軍北上抗擊犬戎。
之後江城城外的農民發生暴/亂,經歷了天災的江城又遭受了人禍。
江城太守因爲不作爲被南方朝廷訓斥,並且派人來接手了已算得上是十室九空的江城。太守便避到了小盤山下的白橋鎮,成了清閒度日的趙員外。
江城的百姓也有進山的,也有往益州去的,更有些血性男兒北上參了軍。
因爲山裡忽然多了許多人,加之山上的世家莊園和廟宇還在擴建,因此,今年白橋鎮的建材市場對木料的需求量極大。
第一場雪才落下,老高就迫不及待的找了幾個鄰居,自己做把頭,組成一支四人的爬犁隊進山伐木。
昨日一場大雪把草和落葉蓋住了。小盤山道口的那家二層小客棧門外站着一頭拉爬犁的老黃牛。
昏暗的店裡點着油燈,兩個炭盆燃着,裡面烘着幾個幹黃幹黃的桔子皮,於是,室內便浮動着暖融融的桔香。打算進山伐木的白橋鎮鎮民聚在一起,叫上一疊開花饅頭,一碗熱熱的陽春麪,吃的暖呼呼的好上山。
店裡的掌櫃不像個生意人,看那周身的氣度,倒像個世家門閥裡的小少爺。當然,村民們其實也沒有親眼見過門閥裡貨真價實的公子哥。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一種誇張的比方罷了。
老闆的身形修長,但是被一席土布做的藍衣裳包裹得稍嫌圓潤。一頂雪狐做的皮帽子和白絨絨的圍巾深藏起臉部,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看着你的時候,叫人的心莫名就軟成一團。
雖然掌櫃長得像個金尊玉貴的小少爺,但是神情中並不見倨傲,脾氣也比鎮上地主家的兒子好多了。
儘管老闆長相俊美得恰到好處,做生意又厚道,待人又和氣,但是也沒有多少村民因爲這個就專程來照顧他的生意。又因爲有味齋進進出出的全是些長相不俗的男女,忽然在災荒年月裡出現在荒郊野外的有味齋便免不了被村民指指點點。
白橋鎮上,許多人暗地裡閒話說這家客棧裡有古怪。
經常進山的鎮民們雖然心裡也暗暗猜測老闆大約是山裡的妖怪或者神仙變化來的,卻依舊挺喜歡這個長得好,手藝更好的有味齋老闆。山裡人並不像平原上的人那麼害怕妖怪。山裡也有好妖怪也有壞妖怪,就像是世間有好人也有壞人一樣。
客棧的廚房裡,大蒸籠正在撲哧撲哧冒着白氣。裡面散發出一種麥粉的甜香。四郎在麪糰里加了白糖,又撒了青紅絲在上面。因爲饅頭是在老肥面里加入麪粉製成的,所以揭開蒸籠後,饅頭的頂上就好像是綻開了一朵朵鮮花。吃起來柔韌甜香。
如今年成不好的時候,能吃到這樣的大白饅頭也是奢侈的事情哩。要不是今日是上山伐木的第一天,需要好東西拜祭山神,老把頭這隻隊伍爲了伐木又走的太早,家裡不及造飯,四位山民是不肯花錢買這種奢侈品的。
四郎把饅頭和陽春麪用一個托盤端了上來,山民們的眼睛從陽春麪移到開花饅頭,再從開花饅頭移到那雙手上,然後就黏在了那雙手上。
那是一隻難描難畫的手,散發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澤,彷彿是玉石雕刻而成的一樣。叫人看了一眼還想再看,老把頭咳了一聲,山民們才反應過來,紛紛取了饅頭在手裡,但還是忍不住偷瞄。
老把頭是伐木隊的首領,他看了這隻手一眼,就控制住自己移開了視線:這個客棧老闆來歷果然不簡單。雖然此人表面看上去溫和無害,可是從這隻手來看,必定也是修爲精深之人。
老把頭是做過臨濟宗外門弟子的人。他聽門裡的前輩說起過,宗門內那些習練密宗手印的人都會有一雙晶瑩如玉的手,可是,老把頭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在清晨半明半晦的光線裡,彷彿會發光一樣的手。
看到跟着他的夥計一個個都目不轉睛的樣子,狗屁倒竈的任老狗已經傻笑着擡起手,似乎想要把個男人的手拉着懷裡摸一模。老把頭也無奈:這樣的人物,說不得有多大的脾氣呢,他們這些小民還是要管好自己的眼睛纔是。
其實這些人也並非好男風,只是那雙手簡直像是磁鐵,簡直像……像是老天爺精心雕琢的藝術品。讓人一眼看過去,就拔不開眼睛,非得再看得清楚些才罷休。
老把頭在桌子下面狠狠的踢了自己的同伴一腳。
看着同伴如夢初醒的樣子,老把頭在心裡暗暗納罕:在這臨濟宗的山門外,居然也有習練媚功的男人嗎?
這麼想着,老把頭看了看老闆那身樸實的藍布衣服,以及被裹的看不見腰身的裝束,又默默否決了這個想法:雖然說人不可貌相,可是這個老闆怎麼說呢,實在是個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少年,絕對沒有絲毫修煉魔功的邪氣。這麼說,莫非是個玄門正宗的修者?
老把頭心中有些遊移不定。不知道該不該趁機結交一番。
手的主人自然就是胡四郎。對於自己的手變得這樣娘們兮兮的,四郎自己也很是苦惱。
早先蘇夔見四郎的肉體不夠強勁,隨着參同契境界的提升,有些受不住體內真氣,不知從哪裡蒐羅了兩本密宗術法。饕餮看過後就說,練體自然還是和尚們的法門更好,便也默許四郎修煉佛門功法了。
或許是受自家師傅的影響,蘇夔雖然出身天一道,卻並沒有某些道門中人的門戶之見,說起來大有些只講利害的外道作風。
不過,蘇夔畢竟是老實人,不比他師傅邪性,所以教導四郎時,基本還是以參同契爲主,以佛門煉體術爲輔。至於某些外道的法術,四郎都是跟着饕餮學來的。蘇夔說了他幾次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蘇夔給四郎找來的煉體術其實有兩本,一本是臨濟宗的般若指,一本是密宗的龍象伏魔大手印。因爲有個很威風的名字,後者第一時間被四郎選中:般若指什麼的弱爆了,真男人必須練這種又有龍又有象又有魔的拉轟功法!
因此,四郎練起來特別勤奮,吃苦受累都沒有一句抱怨。滿心期待自己練完後再長高長壯一點、若能變成一個酷似陶二哥那樣的,頂天立地的硬漢就再好不過了。
龍象伏魔大手印分爲上下兩冊。前部都是看不懂的理論知識,不靠譜的師傅不給解釋,只讓四郎自己體悟,悟不出來就先硬背。爲了換取下部變成九尺大漢,四郎咬咬牙拼了,趁着前段時間有味齋清閒,每天都夜以繼日的背書中。背得小臉又清減幾分。
四郎忍着頭痛好容易背完,經過蘇夔的考校抽查之後,才換回下部。下部書頁上面畫着些裸身的小人,結着各種各樣的手印。蘇道士再三叮囑過四郎,讓他不許結印,只能反覆看,等到結印手勢都印在腦海裡,並且和上部的理論融會貫通之後,才能引動真氣結印,切忌不可操之過急。
四郎倒是很想聽師傅的話呢。結果他看書看得久了,某天夜晚打坐的時候,書裡的手印居然不受控制地在腦海裡幻燈片似的播放了一遍。等到四郎第二日打坐完畢,睜開眼一看:媽蛋!手變得好奇幻!誰在一夜之間給我安了個義肢?
哭哭唧唧去找殿下,殿下把四郎的手拖起來輕輕吻了吻,然後就以要檢查身上是否也發生異變爲有,把四郎裡裡外外檢查了一番。最後很高興的告訴四郎:他的小菊花更粉嫩,連小jj都變得晶瑩剔透起來。
四郎:-_-#
這下四郎簡直欲哭無淚,龍象伏魔大手印聽起來辣麼威風,可是如今的情況是幾個意思?說好的九尺大漢呢?忍着悲憤去找蘇夔。
蘇道長推脫責任,說四郎這是因爲修行還不到家,所以纔會神光外露。簡而言之,就是神功還沒練成,就無法返璞歸真。還讓四郎多去聽聽山裡的老和尚講故事,自己沒事對着大山悟一下。
四郎:……
於是四郎只能繼續回去日以繼夜的習練功法。指望着早日神光內蘊,練成鋼鐵之軀!
好在四郎看得開,皮膚的事糾結了幾天,見實在變不過來,也就順其自然了。反正冬天裡捂得嚴實,別人也看不到。
這時候被些大老爺們盯着看,四郎心裡倒也並不特別生氣。如果這雙手長在別人身上,自己說不定也會多瞅兩眼稀奇的。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都是大男人誰怕誰,看看又不會少塊肉。纔不要因爲手變得很奇怪,就連行事作風都變得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門上的擋風簾子被揭開,一個高大的男人帶着滿身風雪從外面進來。
男人帶着皮帽子,也看不清楚臉,個子倒是很高大,大皮帽下一對深邃的眼睛,炯炯發光。原本在山民腳邊的那條對着四郎呲牙咧嘴,蠢蠢欲動的狼犬,一見到這個男人走進來,就趴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若是主人家仔細觀察,還會發現這條獵犬在微微發抖。
男人走進客棧大堂,脫下皮帽子交給一個夥計,對着老闆說道:“前幾天不是說想要進山看看嗎?今天雪停了,風也小,一起去打點野味回來做醃臘。”
老把頭聽了就笑着搭話:“這位壯士也要進山?”
男人沒吱聲,走到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自顧自的抽出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來,反覆用粗長的手指摩挲着刀刃,匕首上有個血槽,刀把是烏黑色的。匕首不大,但是散發着一種如有實質的冷肅之氣。